何佑没有立刻回答,依旧眺望着远方,仿佛能从那片弥漫着战争阴云的陆地上,看出命运的答案,海风吹动他额前的散发,露出眼角深刻的皱纹,沉默了足有半盏茶的功夫,何佑终于缓缓转过身,他没有看吴淑,目光扫过空无一人的左右,确保他们的谈话不会被第三个人听去
然后,他才将视线落在吴淑写满担忧的脸上,他的声音,比刚才吴淑耳语还要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机密性:“那就只能逃了呗,还能怎么办呢?不瞒吴副将,本将已经派人去备好了三条快船,都是挑选好的好船,船工也都是信得过的人,就藏在厦门城外附近的小渔村的一处隐秘海湾里头,随时可以启用。”
吴淑先是一怔,随即瞳孔微缩,脸上血色褪去几分,但很快又强行镇定下来。他左右飞快地瞟了一眼,上前半步,用几乎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说道:“大将军,若是打起来再走……怕是会走不脱了,不如…….”
何佑却摇了摇头,扭头朝着台湾方向看了一眼:“吴副将,逃跑这种事,也是个本事行当,吃的是经验和技术,瞎跑乱跑,要么被抓要么就给上头抓去背锅砍头,想要逃出去,还能安安生生的升官发财,还是得费些心思的。”
“本将当年在乌龙江、在延平,都是从乱军之中平安逃出,这逃跑的功夫,本将比你清楚,你听本将的没错……”何佑的话语看似在调笑,却填满了无奈:“若是一仗不打,或者打起来就逃,那必然会被王爷和上头抓去砍头,逃出去也是死路一条,绝不可取!”
“但是,也不能在战局彻底崩盘之时再逃,那时候,红营大军估计都已经铺满厦门岛了,能不能逃出去全靠自己命不命硬,本将自认为不是个命硬的,这种自求多福的情势,本将多半得栽在红营手里头!”何佑扶着石制胸墙,目光炯炯,如同一个倾囊相授的讲师:“所以逃跑的时机很重要,要卡在战事将败未败之时抓紧时间,一下子溜出去!”
“所以,本将才说胡里山炮台是此战关键!”何佑一拳砸在石墙上:“胡里山炮台若是失守,即便曾厝安炮台和厦门城还在手上,这厦门也已经没法守了,红营可以依托胡里山炮台限制住我军水师,他们的大部队就能强渡大海冲上厦门岛,曾厝安炮台和厦门城失守不过是时间问题,无非就是能坚守多长时间、给红营造成多少伤亡的差别而已。”
“因此,胡里山炮台一旦失守,我们立刻就跑,红营要调整炮台火炮、要组织兵马强渡,还是需要时间的,我们就趁着这个空档冲出去,等红营掌握了胡里山炮台开始尝试封锁和炮轰厦门港,我们已经在金门安安全全的待着了。”
“当然,就这么跑去金门,王爷那里也不好交代,所以我们也要先找好背锅的人…….”何佑转过身来,看向厦门城里飘扬的旗帜:“王爷下的王旨,让我部坚守厦门,可没说我这大将军和你这副将,就一定要呆在厦门城里,如何据守厦门,本将自有布置,本将准备把指挥所设在五通港西侧的凤头山。”
“凤头山也是厦门制高点之一,山顶平坦可以构筑营寨,又林木庞杂有利隐蔽,在红营的炮击之下也相对安全,本将在此居高指挥也是理所当然,而且凤头山离本将藏船的渔村不过数里,既可以摆出依山坚守、与厦门城互为犄角的架势,一旦胡里山炮台失守,逃跑起来也方便。”
“厦门城和胡里山炮台的防务,本将准备交给副将陈璋,此人跟随本将多年,和本将是生死之交、关系不菲,又对王爷忠心耿耿……”何佑语气有些低沉,却没有一丝出卖战友的愧疚之色:“故而……出于对王爷的忠心,他一定会拼力奋战,而出于和本将的关系,他恐怕也不会相信本将会抛下他这个生死兄弟自己跑了,就算收不到凤头山的消息,他依旧会顽抗一阵。”
“这样的话,他既给咱们争取了时间,咱们日后对上头也有了说辞,可以说我们退到金门并非逃跑,而是胡里山和凤头山相继沦陷,红营封锁厦门城的道路,我们没法入城血战,只能退守金门继续指挥作战,我们退去了金门,厦门城里却依旧坚守激战了好一阵子,这便是明证!”
“万一,陈璋还真的以一部孤师守御厦门城坚持个数日之久,打了场漂漂亮亮的仗,咱们就算是赚翻了,不仅对王爷有了交代,说不准还能借此更上一层!”
“吴副将,你要不要也挑几个心腹将官去胡里山、曾厝安或厦门城里镇守?不必太在乎以往的交情,同袍弟兄嘛,可以共享福,共患难那就算了,关键的时候,同袍就是用来出卖保命的,交情越深,就越会帮着咱们拖住红营,咱们逃起来才越顺畅。”
吴淑听着何佑的盘算,先是心惊胆颤,心里头止不住的在想何佑连十几年的生死兄弟都能抛弃,日后会不会把自己也给抛弃了,但渐渐的却又佩服的五体投地,难怪何佑这么多年逃跑了这么多次,每次都能全身而退不好说,还步步高升,逃跑这件事上,确实是给他摸索出门道来了。
听着何佑的问话,吴淑面上浮现出半是尴尬、半是敬佩的神色,见何佑看过来,赶忙垂下头去,何佑见他这副模样,哪里不知道他想些什么,笑道:“安心吧,吴副将,你我并不熟络,卖了你对我来说也没多少好处、帮不上什么忙,咱们如今……还算是共享福的!”
何佑望向对岸那越来越清晰的红色浪潮,长长叹了口气:“若是能打赢的仗,谁愿意逃呢?吴副将你也知道,本将当年受先王看中,就是因为冲杀在前的勇将名头,可如今……打不赢的仗,再怎么坚持也没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