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琋收殓完镖局的铁屑时,谷雨的夜雨已在盐井的盐晶上结出露珠。她正用海盐擦拭裂镖斧,斧面突然映出结晶的盐影,像无数根冰棱在井壁上生长。灵异局的紧急通讯带着盐卤沸腾的“咕嘟”声切入,听筒里是盐镇守井人老盐的声音,混着雨水敲打盐仓的闷响,涩得像被盐粒腌过喉咙:
“林小姐……老盐井出事了……盐卤自己往井口冒,盐晶在月光下会结成人形,被卤水溅到的人第二天就长盐斑……昨天来采盐样的研究员,今天被发现嵌在盐井壁上,身子硬得像晒透的盐块,皮肤泛着青白的盐霜,指甲缝里嵌着盐粒,手里攥着半块盐砖,砖里裹着根头发……”
林琋指尖在斧面一抹,盐影瞬间碎成盐粉。盐井、活卤、盐人、晶柱……这些元素让她想起《盐铁异闻》中记载的“噬盐井”邪术——以盐工的骸骨碾碎混进盐卤,以生人精血融盐晶,将盐井化作羁留生魂的卤狱,被诡影缠上的人会被慢慢“盐化”成盐柱,成为滋养盐脉的“卤引”。
“盐伯,井边有没有断柄的盐铲?或是记着盐量的石碑?”她一边问,一边将“破盐符”和“裂晶凿”塞进背包。破盐符是以卤水混合朱砂绘制,专克阴邪凝结的活盐;裂晶凿则是用千年盐根的铁木混合陨铁锻造,能劈开被怨气浸染的盐晶。
“有……有把断了木柄的青铜盐铲,铲头嵌在老盐井里,结着层青黑的盐锈……石碑倒在盐仓旁,碑上刻着‘咸丰七年,聚卤井’,背面用盐卤写着个‘沉’字,干了之后泛着青白色,像块凝固的盐疤……”老盐的声音突然发紧,背景里传来清晰的盐晶炸裂声,“噼啪……噼啪……盐井深处又开始了,像是有盐晶在自己生长,可这井早就封了六十年了……”
听筒里的炸裂声带着晶体的脆响,每一声都让人心头发紧,仿佛有无数根盐针在往骨缝里钻。林琋迅速掐了个化盐诀,沉声道:“别碰泛红光的盐晶!那是‘勾魂晶’,沾在身上会被拖进盐卤里!”
挂了电话,林琋驱车冲进夜雨。西南的盐镇被水汽裹得朦胧,老盐井藏在镇子东头的盐滩上,十二口盐井并排而立,井口的盐晶堆成小山,像十二座覆雪的坟茔。盐仓的木架已经朽烂,架上的盐砖渗出卤水,在地面汇成细小的溪流,溪流里浮出无数个透明的盐人,随着水波轻轻晃动。井边的晒盐场结着层厚盐,踩上去“咯吱”作响,像踩在碎骨上,盐层下露出半截锈烂的盐桶,桶壁上的盐渍弯成人脸的形状。
“林小姐!”老盐从盐仓的破板后钻出来,他的粗布褂子袖口沾着青白色的盐霜,手背爬着网状的盐纹,纹里嵌着细小的盐粒,“您看井边的脚印……”
盐井周围的盐滩上,一串脚印朝着最大的那口聚卤井延伸,每一步都深陷半寸,脚印边缘结着盐壳,壳里裹着暗红色的碎肉,像极了腌透的血盐。靠近井口的地方,脚印突然消失,盐滩上鼓起个长条状的盐包,包上覆盖着层透明的盐晶,晶下露出半截盐绳,绳结的盐渍弯成了扭曲的形状,像在挣扎。
“是‘盐煞’。”林琋取出阴气探测仪,仪器刚靠近盐井,屏幕就被青白色的纹路覆盖,数值突破临界点后结了层盐霜。她开启灵力感知,一股比镖局更阴寒的湿气从井里渗出来,带着盐卤的苦涩和腐肉的腥气,每一缕阴气都缠着细如发丝的盐晶,像无数根淬毒的冰针。
“这盐井当年肯定出过沉井惨案。”她指着聚卤井的井口,盐晶裂缝里嵌着灰白色的碎骨,“咸丰年间盐井塌方,三十多个盐工被埋在井底,盐商为了保住盐脉,直接用盐泥封了井口,说用活人祭井能让盐脉更旺,尸骨在盐卤里泡成了盐骨,怨气顺着卤脉蔓延成这邪物。”
话音未落,聚卤井突然“轰隆”一声巨响,井口的盐晶炸开,一股浑浊的盐卤喷涌而出,卤浪里裹着无数块锋利的盐晶,像暴雨般朝着最近的老盐砸来。
“破盐符!”林琋迅速甩出二十六张符纸,符纸在空中化作金色的火焰,火焰掠过之处,盐晶瞬间融化,变成浑浊的卤水,落在地上渗进盐滩。但盐井里的盐卤突然掀起巨浪,浪尖凝成一条青白色的巨蛇,蛇鳞是无数片盐晶,反射着井壁的微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老盐突然指着井壁内侧,声音抖得不成调:“那……那是采盐样的研究员!”
井壁的盐层里,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身影正被盐晶慢慢包裹,他的肩膀以下已经与盐壁融为一体,盐晶在他胸口长出珊瑚状的分枝,每多一分,他的皮肤就多一分青白色。他的手指在盐晶上胡乱抓挠,每次用力,指尖就掉下一块带盐霜的皮肉,落在卤水里化作盐粒,而他本人的脸上,盐霜正从额头往下蔓延,已经盖住了双眼,眼窝处的盐晶在微微起伏,像在无声喘息。
“他的三魂七魄正在被盐卤吸走。”林琋握紧裂晶凿,凿身注入灵力后泛着淡金色的光,“聚卤井的井底是盐煞的本体,那些被埋盐工的骸骨都聚在那儿,被百年盐卤浸成了‘盐核’。”
踩着脆响的盐层靠近井口的瞬间,一股刺鼻的咸腥味扑面而来,混合着硫磺与沼气的气息,让人喉咙发紧。两侧的盐仓突然倒塌,散落的盐砖自动堆积,化作无数个盐人,他们的脸由盐晶拼接而成,眼睛是两团暗红色的卤点,手里举着各种盐具——盐铲、盐桶、盐耙、盐筐,朝着林琋的方向围过来。
“咸丰七年,五月廿三。”一个沙哑的声音从井底传来,像盐粒摩擦岩石,“盐商说多采十担盐就能免租,把我们赶进裂缝的井里……我把最后一块干粮塞给徒弟,自己被塌下的盐泥埋住……最后摸到的,只有冰冷的盐卤和他掉的只草鞋……”
随着声音响起,十二口盐井同时喷出盐卤,卤柱在空中交织成一张巨网,网眼是无数个小盐井,每个井里都有个挣扎的人影。地面的盐层突然隆起,像翻滚的浪涛,无数只结着盐霜的手从盐里伸出来,抓向靠近的人脚踝。
“这些是被埋的盐工,怨气附在盐卤里,成了盐煞的傀儡。”林琋一边后退,一边甩出破盐符,符纸在盐人间炸开,金色的火焰烧得盐晶滋滋作响,冒出的白烟里,隐约能看到无数副盐化的骨架在卤水里沉浮。
盐滩中央的地面突然塌陷,露出个深不见底的盐洞,洞里涌出股黑红色的卤水,水中浮着个高大的盐人,他的身体由无数块盐晶和卤块组成,胸口插着根锈烂的盐铲,铲上缠着半截破烂的盐工服,衣角露出只草鞋,鞋底绣着个褪色的“福”字。
老盐突然惨叫一声,他手背上的盐纹已经钻进皮肤,小臂上浮现出盐晶状的凸起,像件正在成型的盐甲。“盐……盐在吃我……”他的声音变得嘶哑,身体不由自主地朝着盐井倾斜,双手做出握铲的姿势。
林琋冲过去,将一张破盐符拍在他的手背。符纸燃烧的瞬间,盐纹的蔓延停滞了,但老盐的半边手臂已经变成青白色,像被盐卤浸透的木头。她这才注意到,那盐人腰间的盐绳上,挂着枚小巧的盐晶坠,坠子的纹路与盐工后人捐赠的信物一模一样。
“裂晶凿!”林琋挥凿砍向最粗的那根盐柱,凿刃接触盐晶的瞬间,爆发出刺眼的金光,盐柱突然崩裂,带着巨大的力量将她往盐洞拖去。她借着反作用力纵身跃起,凿尖劈向盐人的额头,裂开的盐块里滚出无数粒暗红色的盐晶,晶核里都裹着极小的骨片。
“咸丰十年,那个盐商被盐工的家人扔进盐井,活活腌成了盐尸,三年后被捞上来时,尸身已经和盐晶结为一体,成了盐井的‘警示物’。”林琋的声音穿透盐卤的沸腾声,“你救的那个徒弟后来成了盐场总管,他在盐井边立了座‘三十忠魂碑’,每年立夏都带着子孙祭拜,说要让盐场记住你们的苦难,更要记住盐工的本分。”
她从背包里取出个陶盒,是从盐业博物馆借的,里面放着块老盐晶,上面刻着“图 石头 敬存”,晶纹与盐人衣角的草鞋纹路完全吻合。
盐晶刚靠近盐人,他身上的盐块突然融化,露出底下的卤水。盐洞里的卤水纷纷退去,露出里面的普通盐层,那些结着盐霜的手停在原地,慢慢化作盐粉,盐人身上的盐工服开始发亮,露出底下一张黝黑的面容——正是当年把干粮给徒弟的盐工,他看着盐晶上的字,空洞的眼眶里流下两行浑浊的卤泪,滴落在盐滩上,激起一圈圈涟漪。
“石头……他没丢了盐工的良心……”盐工的声音带着哽咽,身影渐渐变得透明,与那些盐人影子重合在一起。随着他们的消散,盐井里的盐卤迅速退去,盐晶变回普通的晶体,盐滩上的盐浪平复成平地,十二口盐井恢复了沉寂,只有聚卤井的井口,留下一汪清水,映着夜雨里的星光。
林琋帮着老盐将研究员从盐壁上撬下来时,他身上的盐晶正在慢慢剥落,露出底下的白大褂,只是皮肤依旧青白,像长时间被盐卤浸泡。老盐手背上的青白色也开始消退,露出底下正常的肤色,只是留下些浅浅的盐痕,像盐晶刻下的印记。
离开盐井时,雨已经停了,月光给盐镇的盐滩镀上了一层银辉。几个文物保护工作者正在丈量盐井,准备将其改建成盐业纪念馆,手电筒的光柱在盐壁上晃动,像无数只探照的眼睛,再也没有一丝阴邪的戾气。
“林小姐,这盐井……”老盐望着渐渐平静的聚卤井,眼神里带着敬畏。
“让它继续存在吧。”林琋将裂晶凿收好,“等什么时候纪念馆的展柜里摆满盐工的日记,就说明他们真的放下了。”
驱车穿过盐镇的石板路,车灯照亮的盐滩上,野兔在盐蒿间窜过,留下串串细小的脚印,充满了生机。林琋知道,老盐井的故事结束了,但西南的盐区里,或许还有更多这样的盐煞——它们结晶在执念,消散于卤浪,等待着被人用铭记焐热,被人温柔地融化那层凝结了太久的盐霜。
手机在副驾上震动,是灵异局发来的新案件:“华南一座废弃的糖厂,每到雨夜,糖汁会自己沸腾,糖块里会嵌进人形,接触过糖块的人,皮肤会变得像糖衣一样发黏,最后整个人都会化作糖塑,立在糖缸边……”
林琋点开案件资料里的照片,糖厂的糖缸里积着粘稠的糖汁,缸边散落着焦黑的糖块,块上的指纹印扭曲成人脸的形状,缸底的糖渣里嵌着指甲盖大小的骨头渣,糖汁表面浮着层暗红色的泡沫,像块凝固的血糖。她摸了摸口袋里的破盐符,符纸的粗糙感让人心安——这世间的执念,或许就像盐井里的盐晶,看似坚硬冰冷,实则只缺一捧能融化怨结的温水。
车窗外的盐镇在夜色里泛着青白,像铺了层凝固的盐霜。林琋转动方向盘,朝着华南的方向驶去,后视镜里的盐井越来越远,像座被月光覆盖的银井,井边的星光在盐晶上晃动,像片永不熄灭的银辉。而她的旅程,还在继续,在大地的脉络里,沉淀那些被遗忘的苦难与坚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