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凝玉过来的时候,正是谢凌和许清瑶的婚期。
阮凝玉有点抵抗。
其实当初,三月前谢凌为追查她与奸夫的下落,竟动用人马搜遍半壁江山,阮凝玉得知时着实震惊。她从未想过他愿为她做到如此地步。
再后来,纵世道纷乱,他也始终将她护得周全。
在那段时间,谢凌也出现过幻想,以为能这样跟她过一辈子,即使是抛弃京城世家的荣华富贵,也好。
很可笑,明明处于烽火蹿起的江南,谢凌夜里抱着她入睡的时候,竟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感,像冬日的火堆般温暖着他。
但后来他们却分别了,分开的时候,他们闹得不太愉快。
成年人的抽身,总是那么的干脆利落。
离开徽州的这些日子,阮凝玉偶尔会想到谢凌。在她的梦境里,他的身影如同浮光掠影般,时不时出现一样,但也消失得很快。
她抵抗回到谢府,这会让她想起两人分别前谢凌那句尖刺般的话,令她难堪,她一直没有忘过。
听闻她已回京的消息,谢凌却再未遣人递过只言片语。
想来是真正放下了。
纠缠了那么久,再爱下去,岂不是很不体面?
阮凝玉逼自己不再去想谢凌的事,如今她的商业版图弄得好好的,至于谢凌是否还与许清瑶再续前缘,跟她又有什么相关呢?
但到了谢府,谢妙云才告诉她,娶许清瑶的并非谢凌,而是谢易书。
阮凝玉在庭中停了脚步,“你说什么?”
“为什么是二表哥娶了许清瑶?”
她从来没听说过,谢易书和许清瑶有什么交集。
谢妙云提着风灯在前头走着,“这说来话长……”
“你不在的这段日子,不知道堂兄已在府中为你正名,证实当年是许姑娘设计构陷。就连祖母汤药中被下慢性毒物之事也已查清。许清瑶那株陪嫁药物‘蓝莲’,早被堂兄请来的神医荣老制成汤药,让祖母服用。”
“许姑娘至今仍哭求见祖母一面,可她老人家始终不愿相见。”
谢妙云对许姑娘始终抱着复杂的态度,谁能想到许清瑶为了能嫁给堂兄,竟暗中布了这么久的局,还不惜毒害祖母。
阮凝玉怔在原地,喉间发紧。她万没想到谢易书竟成了家族权衡下的牺牲品,被迫迎娶了许清瑶。
谢妙云举着灯,回头看她。
风灯琉璃罩的光落在她苍白细腻的脸上。
阮凝玉不能接受,那样光风霁月的二表哥,竟娶了许清瑶那样的蛇蝎。
谢妙云发现她攥紧了手,于是安慰她:“表妹不必忧心。如今谢家权势正盛,连圣上都要倚重三分。二堂兄此举不过是要让许清瑶自食恶果。”
“许姑娘执念如此之深,如今却要日日面对曾经痴恋之人成了夫兄,对她也是一种残忍。”
“待平定叛乱,大堂兄立下赫赫战功,届时二堂兄要想另娶名门淑女,岂非易如反掌?”
谢妙云轻声道:“你用不着这般担心二堂兄。男人们的手段,比我们多着呢。而且依我看,二堂兄也不是简单的人物。”
阮凝玉这才没了声。
其实她不了解谢易书,就像她并不了解谢凌一样。
谢凌并没有娶许清瑶,原来……一直以来是她误会了。
阮凝玉想起谢凌当初在徽州府说的话,不由抿紧了唇,既然他并不打算娶许清瑶,为何从一开始就不解释?
她不禁生出了恼意,可又忽然发觉,自己并没有生气的权利。
她与谢凌之间本就没有明确的名分,她既没有知情权,谢凌也没有义务将自己的私事告知她。
眼下的京城本就不太平,秦王拥兵造反的消息传遍街巷,人人自危,连出门都要谨慎几分。慕容晟为防朝中有人与慕容深勾结,正下令大肆搜查官员府邸,稍有嫌疑便会被抓去审问,弄得朝堂内外动荡不安,风声鹤唳。
谢妙云想起了过去慕容深和阮凝玉的旧事。
于是她试探地问:“表妹,如今这局势乱糟糟的,你跟秦王……秦王谋反的事,你可知道些什么?”
阮凝玉早料到有此一问,如今谢家全力拥护慕容晟的正统地位,想必很快便会传她去问话。
她抿唇:“我知表姐要问这个。但秦王谋逆之事,我确实毫不知情。自离京后,我便再未与他有过往来。”
谢妙云神色稍缓,在她耳边压低声音:“你刚回京有所不知,如今宫中正在严查叛党。若非看在大堂兄面上,只怕你早已被带走审讯。不过既回了谢家,量他们也不敢动你。”
见她提起谢凌,阮凝玉没说话。
只是静静嗯了一声。
谢妙云并未发现她的不对劲。
只是见她不说话,谢妙云又道:“你刚回来,并不知道京中有些传闻。他们都在传,意安姑娘是被慕容深下毒,才死的。”
阮凝玉顿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心脏噗通噗通乱跳。
“谁跟你说的?”
谢妙云:“大家都这么说,原本我也是不信的,可不然好端端的,意安姑娘又那么年轻,又怎么会没了呢……”
看着漆黑的夜色,湖面一点光都没有,谢妙云心生害怕。
阮凝玉嘴唇却失去了血色。
昨日她刚回京城的时候,原本想去祭拜万意安的坟墓。
可她到了那,原本该立着坟茔的地方,早已没了半分痕迹,土丘被铲得平平整整,只剩一片光秃秃的土地,在深秋的风里裸露着,与周围的荒草格格不入。
她心头猛地一沉,才后知后觉想起万家满门抄斩的惨事,万氏族人或死或逃,连先祖的坟茔都难逃被铲平的命运,更何况万意安这一座小小的孤坟。
慕容深毒杀了万意安……她从未往这个角度上考虑过。
当初慕容深与万家联姻,本就是为了借万家的势力巩固朝堂地位,纯粹是场各取所需的政治交易。可万意安不一样,她虽然有些讨巧的小心机,却也是可爱可怜的。
阮凝玉从前总想着,就算联姻是为了利益,慕容深看在万意安这份纯粹的份上,也该多几分善待,又怎么会下狠手毒杀她?
他为什么要杀万意安?目的又是什么?
阮凝玉此刻脑袋乱乱的,她有点头疼,不敢承受这样的现实。
无数个疑问涌进脑海,却找不到答案。
阮凝玉觉得这件事,她得亲自问问慕容深,她想问问他,是不是他杀了意安。
谢妙云又道:“不过幸好,你跟秦王也没联系了,倒省了不少麻烦。”
“如今秦王谋反的事,正是大堂兄在牵头查办,京城里到处都在抓人,稍有牵扯就可能惹祸上身。你要切记,往后无论如何,都不能再与这个人有半分牵扯。哪怕是听到他的消息,也别多问、别多提,安安稳稳的才是要紧事。”
阮凝玉又嗯了一声。
她方知晓,回来之后京城竟变化得这般多。
阮凝玉凝视着漆黑湖面,只觉寒意刺骨。她忽然发觉,自己竟已看不透身边每一个人。
她隐隐感到时局又变得不可控起来。
谢凌离开江南之地以后,慕容深的叛军又开始反扑,咬得很紧,如今那边不知道怎么样了。但现在看来,京城目前还是安全的。
阮凝玉清楚地意识到重生归来的慕容深,此番必定带着对权力更疯狂的渴求。
但这夜总觉得蹊跷。
归来后谢妙云仿佛骤然成熟许多,这一位贵女,与她交谈时眼中竟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令她有些不适。
阮凝玉索性挑明此事。
谢妙云怔了怔,难以为情地微笑:“没想到被你看出来了。”
“我想着……大堂兄待你终究不同。谢宜温虽被放出来了,可终日郁郁寡欢,我瞧着实在心疼。表妹既回来了,能否……帮她在堂兄面前说句话?”
阮凝玉恍然。
原来是为了这事。
阮凝玉看出了她有些强颜欢笑。
毕竟谢凌为了自己,竟处置了谢宜温,待自己比她们几个有血缘关系的堂妹还要的好,还要的亲,而自己不过是一个外人,谢妙云心里大抵是不舒服的。
阮凝玉没戳破:“表姐放心,这个忙我自是帮的。”
“不过,你怎么不亲自去向堂兄求情?”
谢宜温毕竟是他至亲的堂妹。
其实阮凝玉现在对谢凌的态度有些复杂。她没料过,他会为自己做到抵抗整个谢家。
这导致她对于再度与他见面,有些胆怯,不知该怎么面对他,他过去的情意太浓了。
谢妙云却捏着帕子道:“表妹难道不知,堂兄早已不过问家事许久?况且近日府中接连变故,堂兄他也……”
而这些风波,竟都是由归府的谢易墨一手掀起。
如今,如今……谢府早已不是原来的谢府了,变成了吃人的谢府,念及此,谢妙云落下了泪来。
她昔日以谢氏一族的姓氏为骄傲,可是如今……却成了噬人的牢笼。
谢妙云甚至觉得羞耻。
她抽抽噎噎的,眸中泪光闪烁:“如今连堂兄也羞于见我们了……”
可她们心底却觉得,谢凌才是最令人心疼的那个。
眼见着堂兄状态日益消沉,终日闭门不出,却仍强撑着处理政务批阅公文,谢妙云无计可施,只得来求阮凝玉相助。
见她泪落不止,阮凝玉隐约察觉谢家怕是出了变故,连忙扶住她轻声安抚:“表姐莫急,慢慢说,究竟发生何事?”
说着便取出绢帕为她拭泪。
谢妙云却是叹了一口气,“此事牵扯谢府阴私,实在难以启齿。如今天色已晚,我先为你安排厢房歇下,今夜便宿在我院中罢。”
“待明日再细说……今夜若告知于你,只怕你要彻夜难眠。”
阮凝玉说,好。
于是,今夜她便歇在了谢妙云的院子里。
隐隐感觉到谢妙云不太对劲,于是阮凝玉便没跟她说话,只劝她早些安歇。
回府后,她方得知谢易墨之事。
春绿端着铜盆进来伺候梳洗时,提起今日曾向相熟的仆役打听,却只探得这位姑奶奶和离归家的消息。至于府中那些最隐秘的阴私,终究无从知晓。
阮凝玉听完后,一阵哑然,不得不叹服谢易墨行事之大胆,竟骄纵奢靡至此。
春绿将拧好的白绢递到她手中,轻声道:“姑奶奶听说小姐回府,邀您明日去她院里赏菊品茶。要不奴婢寻个由头推了......”
这二姑娘本来就不是什么善茬。
阮凝玉也不知谢易墨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只摇头,“明日再看。”
擦完脸,阮凝玉便合衣躺在了榻上。
她没想过有一日她还能回到谢府。
近日谢家发生的事太多,以至于她睡前脑袋混乱嘈杂,根本就没有睡意。
谢凌让出宗子这件事,他也没告诉她。
阮凝玉一夜辗转反侧,可能是因为回到了谢家,导致她脑海里全是他的身影,就这样被其占据。
谢凌既然失去了家族地位,那些原原本本属于他的荣耀,他的显荣富贵,他都放弃了,他放弃了天生享有的人上人的一切,到头来,却也没能得到与她相守的机会。
像他这样的人,纵使在人生紧要处行差踏错,以他的品性,亦不会迁怒于人,而是选择独自承受。
她回到京城,包括今夜歇在谢府的消息,大抵已传入了他的耳中。
可是直到现在,庭兰居一点风声也没有,谢凌没有再过来打搅她。
而今面对她的归来,他也只是沉默。那些汹涌的情绪历经沉淀,最终化作一潭深不见底的静水。
想到谢凌舍弃宗子身份,将世代宗子相传的信物玉佩交接给了谢易书,如今每日回府只肯蜗居庭兰居一隅,对外间世事不闻不问,阮凝玉心口不由泛起细密的疼痛。
若非此番回来,谢妙云亲口告知于她,她怕是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些事。
想到这些,阮凝玉更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他这样沉闷的性子,实在让人喜欢不起来。
可即使他这样的讨人嫌,阮凝玉依然感觉到心脏一股浓浓的酸涩感。
她想知道,谢凌究竟出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