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厂长和生产科老刘满脸堆笑地走了进来,老刘手里小心翼翼地端着一个大砂锅,浓郁的、带着药香的蒸汽从锅盖边缘不断冒出。
“来来来,江工,城贵,忙了一晚上,快趁热喝了这碗汤,提提神,补补气!”王厂长声音洪亮,“我们俩可是守着火候,熬了小半天呢!”
“哈,你还好意思来表功?要不是我,你就把这锅好玩意全给毁了!”老刘看着自家的厂长,一种智商上的优越感油然而生。
唐连长皱起了眉头,手揣进了怀里,突然开口道:“诶,这怎么说起的?”
“哈哈哈,玩中药的老手了。我还以为这家伙说的大货,是山上刚送下来的飞龙,结果他摸了一根野山参出来。”
“幸好我反应快,一脚把他蹬飞了!”老刘师傅一边忙乎着给两人盛汤,一边解释道:
“咱这药膳啊,最讲究的不是单味药多猛,而是‘配伍’,是‘君臣佐使’,讲究一个平衡调和。”
“好比这锅汤,里面几味主药是‘君’,管着大方向,补气养神;另外几味是‘臣’,辅助‘君药’,增强药力;还有些是‘佐’,负责调和,防止药性太偏;甚至有的药是‘使’,引导药效去到该去的地方。这几味药搭在一起,药性平稳,是温和持久的滋养。”
“他那大药进去,药性太烈。就像进来一个不听指挥的猛将,好好的补益方,可能就变成了伤身的虎狼药!”
唐连长听完这番深入浅出的解释,才缓缓点头,手从怀里抽出,率先接过汤碗尝了一口,然后接替老刘,开始默不作声地为大家盛汤。
只不过,他的动作极慢,好像是不舍得浪费一滴药汤似的……
王厂长和老刘的目光则被桌上铺开的复杂图纸牢牢吸引,也顺势将分发汤碗的活儿交给了唐连长。
“江工,您画的这个图纸,能给我们说道说道不?刚在门外听了一耳朵,只听了个囫囵,心里痒痒的……”王厂长搓着手,满脸期待。
“行啊,没问题。”江夏收敛心神,笑着应允,开始用最通俗的语言,简要介绍自动生产线的构思和流化床的核心原理。
一旁的大老王,却一边关注着唐连长的状态,一边,用略带怜悯的目光看着这两位热情高涨的中药人。
“诶,这可是你们自己凑上来的……先不说那本厚得能砸死人保密条例,就算你们听懂了、心热了,又能如何呢?
这条生产线,注定不会摆放在你们做中药的厂区里了。这个呆毛崽,又无形中给别人画了个看得到、可能却摸不着的大饼啊……”
然而,大老王不知道的是,这位王厂长早已被各种严格的规章制度“锤炼”过,跟那些诘屈聱牙、意蕴深奥的中药典籍相比,保密条例什么的……
在王厂长眼里简直是小巫见大巫。所以说学医的容易出人才呐,别人看过的古籍秘方,都比你啃的馒头还要多……
王厂长听完江夏的介绍,忍不住感慨道:““好啊,真好!还是你们年轻人脑子活、有冲劲,能给老祖宗的中药找出新路子!这要是真能让老百姓不再缺医少药,我老王就算闭了眼,也能笑着去见当年教我熬膏药的老师傅!”
他往前凑了两步,眼里的期待快溢出来:“江工,这线要是建起来,得花多少钱?要多少工人?咱厂虽然穷,但我能去跟药材站借,跟兄弟厂凑!”
“实在不行,我,我就去领导门前打地铺,不给我批资金,我就不挪窝!”
得,来了……
大老王悄悄往江夏身边挪了挪,手不自觉护在他胳膊肘旁,准备等这两人听见那个不能接受的结果暴起后,好及时的给呆毛崽当肉垫子。
江夏却没直接回答,指尖在图纸上 “全自动” 的字样轻轻划着,嘴里反复念叨:“配伍…… 平衡……”
是啊,中药讲究配伍平衡,做事、搞技术,又何尝不是如此?
在当前的客观条件下,不顾现实,强求配置不齐的“全自动”大而全,就像硬要加入那味烈性的野山参,不仅可能因为关键部件的匮乏而无法成功,甚至可能“药性”过猛,打乱整个战略搬迁的布局,造成资源浪费。
与其追求眼下不切实际的“完美”,不如像眼前这锅恰到好处的药膳一样,懂得取舍之道。集中有限的力量,确保最核心、最迫切的技术节点
想通这一点,江夏心里的郁结瞬间散了。他拿起铅笔,在图纸上圈出 “流化床” 的部分,笑着对王厂长说:
“厂长,全自动生产线咱们先不急……眼下,咱们先把这流化床制粒机做好怎么样?
就用旧提纯罐改,三天就能试产,一天产 18 吨,俩月就能完成订单,您看咋样?”
“啥?这能改?”
“嘿嘿嘿……当然可以!”
王厂长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虽然不是全自动的方案,但能解决订单问题,已经是天大的好事了。
他赶紧点头,笑得满脸褶子:“好!好!听江工的!咱现在就去旁边的器材厂说一声,借他们钳工用用!”
看着两人风风火火往门外跑,江夏心里忍不住嘀咕:“这都得借?”
诶,一个国字号药厂,连个专属的钳工班组都要临时去借,可见其窘迫程度……中药厂,落魄如斯。
…………
“诶……诶……厂长!江工住哪你们还没安排哪……”
城贵小姑娘突然想起了什么,赶紧追出去对着两人的背影狂喊。
可惜,这两位高兴过头的中药人已经无影无踪……
城贵小姑娘暗骂一嘴,眼珠子转了转,脸上腾起了一朵红云。
“江工,咱厂没招待所,我宿舍还有张空床,被褥都是干净的,要不你们先凑活住?”
“我就在实验室继续做成分分析吧……”
江夏摆了摆手,笑着指了指窗外院子里的骡车:“不用麻烦,我们来时就有准备。这实验室就让给我们用吧!”
城贵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骡车辕旁搭着个鼓鼓囊囊的深蓝色布袋,上面用红丝线绣着个歪歪扭扭的 “江” 字,在门廊的灯光下格外显眼。
“那是啥?” 城贵好奇地走过去,伸手摸了摸。布袋沉甸甸的,还透着股晒过太阳的暖乎气。
“嘿嘿嘿嘿,这可是我的宝贝!”
城贵小姑娘看着大老王搬下来的行李包,切,不就是被褥?
不过,这位江工人还真不错,没有一点架子嘞,没地方住也不挑……
把被褥叫“宝贝”?咦,难道是江工的爱人送给他的?
……
等城贵小姑娘礼貌告辞后,江夏快速的洗漱完成,钻进了他嘴里的“宝贝”里。
“大老王,定时!两小时后叫醒我!”
“啊,跑了半天的路了,你不好好歇歇?”
“歇不了,土法改流化床我心里还没底,等下还要琢磨琢磨!”
“这……”
“放心吧,妥妥的!有了这个宝贝加持,我一准能想出办法!”
大老王听见江夏这么说,也看了眼那床被褥后,无奈答应。
不,不应该叫被褥,应该称呼它为睡袋。
至于,为什么说一个简单的睡袋能被江夏称为宝贝?
也许,是因为,这是祖同老先生亲手为他缝的吧……
当初在光机所短暂停留攻关时,江夏被祖同老先生邀请住在同一间宿舍。老人家睡眠浅,半夜醒来,发现旁边床上的江夏睡相极差,被子被蹬得乱七八糟,半截身子都露在外面。
祖同老先生看在眼里,心疼这个才华横溢却不会照顾自己的年轻人,怕他着凉影响工作。
当天夜里,老先生就用组织上新发下来的新棉被,找来粗针大线,就着灯光,一针一线地将两床被子仔细地缝合成一个宽大、厚实、足以把人整个裹起来的睡袋。
“小江啊,这个你拿着用,夜里裹严实点,别冻着。咱们的脑子可不能感冒。”
啧啧,这是什么份量的情谊?
反正呆毛崽对它是视若珍宝,这个睡袋的排名,仅次于唐连长他们用衬衣补的那床被子之后。
……
就在江夏准备躺进睡袋的时候,唐连长把那碗汤药递了过来:“喝吧,没问题的。”
“好嘞!”
实验室灯光暗了下去,唐连长和大老王也把被褥铺好,只不过是一人守门,一人守窗。
江夏在睡袋里蛄蛹两下,睡不着了……
“你妹,这锅药,还真是给力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