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削去王爵,圈禁于宗人府,钦此。”
宗正念完圣旨,见刘询毫无反应,眉头一皱:“刘询,接旨吧。”
连“殿下”的称呼都省了。
真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刘询终于停下了动作。
他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些曾经对他阿谀奉承,此刻却一脸公事公办的官员,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他缓缓站起身,将宝剑“哐当”一声扔在桌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本王……不,罪臣刘询,接旨。”
他走到宗正面前,没有去接那份决定他命运的圣旨,反而凑近了对方,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说道:“宗正大人,有件事,我想你会有兴趣。”
宗正一愣,本能地想后退,却被刘询眼中那疯狂而锐利的光芒慑住。
“我那好大哥,太子刘启,在被圈禁之前,曾秘密见过一个人。”
宗正的瞳孔猛地一缩。
“一个商人。”刘询的声音如同鬼魅,“一个来自南方的义商,名叫顾慎。”
“你说……什么?”宗正的声音有些发干。
“没什么。”刘询直起身子,脸上又恢复了那种玩世不恭的平静,“只是突然想起一些陈年旧事,随口说说罢了。”
说完,他不再看宗正那张惊疑不定的脸,大步向门外走去。
两名禁军上前,便要架住他的胳膊。
“滚开!”刘询低吼一声,眼中凶光一闪,“我自己会走!”
禁军被他的气势所慑,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刘询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昂首挺胸,一步一步,走出了这座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王府。
在踏出府门的那一刻,他回头看了一眼。
夜色中,齐王府的牌匾,已经被白布蒙上。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的颓丧和绝望。
反而,有一丝诡异的笑容。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但他把水搅浑了。
顾慎……
你以为你能置身事外?
你以为把脏水泼到我身上,你就能干干净净地脱身?
我告诉你,没那么容易!
太子、我、御史台、父皇……现在,所有人的目光,都会因为我最后那句话,若有若无地,飘向你。
宗正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该怎么把这句话,用最“合适”的方式,传到父皇的耳朵里。
一个在粮食风波中崭露头角,名利双收的“义商”。
一个在太子倒台前,秘密见过太子的人。
一个……能拿出那本要命账册的幕后黑手。
这三个身份叠加在一起,会产生怎样奇妙的化学反应?
父皇最多疑,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疑点。
现在,轮到你了。
轮到你在冰天雪地里,被人从头到脚看得清清楚楚了。
我倒要看看,你这尊“南方大佛”,到底有多大的神通!
这场游戏,才刚刚开始!
刘询在禁军的簇拥下,走向囚车,他的背影,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孤寂而又疯狂。
……
江南,苏杭。
一艘画舫,正静静停泊在西子湖心。
湖上起了薄雾,水汽氤氲,将远处的亭台楼阁都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宛如仙境。
画舫内,檀香袅袅。
顾慎穿着一身月白色的丝绸长衫,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手中端着一杯新沏的龙井,姿态闲适。
他的面前,跪着一个黑衣人,正是他安插在京城的暗棋。
“主上,京城八百里加急。”黑衣人的声音嘶哑,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齐王刘询,倒了。”
“哦?”顾慎呷了一口茶,眼皮都没抬一下,“说说看。”
“御史台都察院左都御史张怀恩,深夜叩宫,当着夏帝的面,弹劾齐王结党营私,图谋不轨。夏帝震怒,当场下旨,削去刘询王爵,圈禁宗人府,并命三法司会审齐王党羽。”
黑衣人将京城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叙述了一遍。
顾慎静静地听着,脸上古井无波,仿佛在听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
“他倒是比我想的,要聪明一点。”直到黑衣人说完,顾慎才放下茶杯,淡淡评价了一句。
他原以为,刘询会选择直接向皇帝告密,用这本册子来换取自己的“清白”和皇帝的“奖赏”。
没想到,他居然把刀递给了御史台。
这一招,确实高明。
借御史台这群疯狗之口,将皇子党争,变成了国法之争。既把自己摘了出去,又把火烧得更旺。
“主上,还有一件事……”黑衣人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据我们在宗人府的眼线回报,刘询在被带走前,对宗正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顾慎终于来了点兴趣。
“他说……太子在出事前,曾秘密见过一个叫顾慎的南方义商。”
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画舫内的檀香,似乎也变得刺鼻起来。
顾慎脸上的闲适表情,缓缓收敛。
他没有愤怒,也没有惊慌,只是眼神变得幽深起来,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潭。
“呵……”
他忽然轻笑一声,笑声很低,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冷意。
“好一条疯狗。”
“这是被逼到绝路,逮谁咬谁了。”
他当然知道刘询这句话的份量。
这句话,就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虽然看似微小,却会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最终让整个湖面都不再平静。
皇帝会怎么想?
那个多疑成性的老皇帝,在接连废掉两个儿子后,突然听到一个“义商”的名字,同时和这两个儿子都产生了联系,他会作何感想?
他会立刻相信刘询的话吗?
不,不会。
但他会在心里,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
而这颗种子,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生根、发芽,长成一棵让他寝食难安的参天大树。
“主上,我们要不要……”黑衣人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让刘询在宗人府里,永远闭嘴?”
“不必。”顾慎摆了摆手,“死人,是不会引起皇帝的兴趣的。只有活着的他,才能时时刻刻提醒皇帝,还有我这么一个‘不稳定’的因素存在。”
“那我们……”黑衣人有些不解。
“什么都不用做。”顾慎重新端起茶杯,看着窗外缥缈的雾气,嘴角泛起一丝玩味的笑意。
“让他查。”
“他越是查,就会越发现,我这个‘南方义商’,是多么的‘干净’。”
“我来江南,是为了家族生意;我捐献粮食,是为了博取名声,方便行商;我结交权贵,是为了打通关节,疏通商路。”
“这一切,都合情合理,天衣无缝。”
顾慎的眼中,闪烁着智慧与自信的光芒。
“皇帝是个聪明人,他不会因为一个阶下囚的一句疯话,就轻易动一个对他‘有用’的商人。尤其是在国库空虚,太子和齐王党羽被清算,朝廷急需用钱的时候。”
“他不仅不会动我,反而会……更加‘倚重’我。”
黑衣人恍然大悟。
是啊!
清算党羽,抄家灭族,国库确实会充盈一笔。但同时,也会造成巨大的权力真空和经济动荡。
这个时候,一个有钱、有能力、而且看起来“背景干净”的商人,对皇帝来说,简直就是最好用的工具!
“至于那颗怀疑的种子……”顾慎看着茶杯中沉浮的茶叶,轻声道,“就让它慢慢长吧。”
“一棵树,长得再大,只要它结出的果子是甜的,就没人会在意它的根有多深,有多黑。”
“等到皇帝发现,这棵树不仅能结果,还能遮风挡雨,甚至能帮他撑起一片天的时候……他不但不会砍了它,反而会主动给它浇水施肥,除草杀虫。”
顾慎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迷雾,望向了遥远的北方京城。
“刘询想让我入局?”
“他错了。”
“我不是棋子,也不是棋手。”
“我是那个……制定规则的人。”
“去吧,告诉京城的人,按兵不动。同时,把我们准备好的第二份‘礼物’,想办法,送到六皇子,燕王刘衍的手上。”
“这次,要换一种‘意外’的方式。”
黑衣人心中剧震。
还有?!
第二份礼物?送给六皇子?
主上这是要……
他不敢再想下去,连忙叩首:“属下遵命!”
看着黑衣人消失在雾气中的背影,顾慎缓缓站起身,走到船头。
湖风吹来,拂动他的衣衫。
“刘宏,刘启,刘询,刘衍……”
他轻声念着这些名字,像是在点评几个不听话的学生。
“你们都以为,这是一场皇子夺嫡的大戏。”
“其实,不过是我为你们搭的台子罢了。”
“现在,演员死的死,伤的伤,也该换个主角,唱一出新戏了。”
他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这片天地。
“这大夏的天下,病了。”
“病得很重。”
“既然你们治不好,那就让我来。”
“先从这腐烂的根开始,一点一点,全部挖掉!”
他的眼中,没有权力的欲望,没有金钱的贪婪,只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冷静和疯狂。
那是一种,要将整个世界都玩弄于股掌之上的,绝对自信。
京城,燕王府。
夜色如墨,将这座不起眼的府邸笼罩在一片死寂之中。与太子府的奢华、齐王府的张扬截然不同,燕王刘衍的府邸,就像他本人一样,低调得近乎被世人遗忘。
书房内,一豆灯火摇曳。
刘衍正专注地擦拭着一柄长剑,剑身在灯光下反射出森冷的寒芒,映照着他那张过分俊秀却毫无表情的脸。他今年不过二十出头,眉眼间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郁,仿佛终年被阴云笼罩。
他是皇帝的第六子,生母早逝,外戚无势,自小便不受宠爱。在太子刘宏和齐王刘启的光芒之下,他就像一道不起眼的影子,安静地活在皇城的角落里。
所有人都认为他是个与世无争的闲散王爷,只知舞刀弄枪,沉迷武道。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把剑,擦拭了十年,等的,就是一个机会。
一个可以一剑封喉的机会。
“殿下。”
一个黑影如鬼魅般出现在书房角落,声音沙哑低沉。
刘衍头也不抬,擦拭剑身的手指依旧稳定有力,似乎丝毫没有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扰。他只是淡淡地问道:“查清楚了?”
“是。”黑影回答,“江南来的,据说是南边一个大商贾,名叫顾慎。此人手眼通天,不仅在江南赈灾博得了‘义商’之名,还与户部尚书、江南织造等官员关系匪?。太子与齐王倒台,都与他脱不了干系。”
刘衍的动作终于停顿了一下。
他抬起眼,看向黑暗中的那道人影,目光锐利如刀:“与他脱不了干系?详细说说。”
“太子刘宏在江南私设的钱庄,是被他与锦衣卫联手端掉的。齐王刘启试图构陷他的罪证,反被他将了一军,送到了御前,成了压垮齐王的最后一根稻草。”
黑影顿了顿,补充道:“最关键的是……这几日,城中关于‘六子夺嫡’的童谣,源头似乎也指向了此人。”
“呵。”刘衍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他将长剑归鞘,发出“呛”的一声轻响,“一个商人,搅动江南风云,扳倒两位皇子,现在又想把我推到台前?”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
“他想做什么?扶我上位,当一个从龙之臣?”
“属下不知。”黑影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但今日,此人通过城中最大的地下钱庄‘四海通’,送来了一样东西。”
“哦?”刘衍来了兴趣,“是什么?”
“一张海图,以及……一份名单。”
刘衍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转过身,声音变得有些急促:“拿来!”
黑影从怀中取出一个蜡封的木管,恭敬地递了上去。
刘衍接过木管,指尖微微用力,蜡封应声而裂。他从中抽出一卷羊皮纸,小心翼翼地展开。
昏黄的灯光下,一张绘制得无比精细的航海图呈现在他眼前。图上不仅标注了大夏沿海的各个港口、岛屿,甚至连暗礁、洋流都清晰可见。而在航线的尽头,赫然指向一个从未在大夏官方图籍上出现过的名字——瀛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