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上。”黑衣人无声地再次出现,打破了这份宁静。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惊扰了水中的鱼儿,“燕王府的人,在江南碰壁了。”
顾慎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唇角却微微上扬。
“怎么个碰壁法?”
“我们的人按照您的吩咐,故意放出了一些似是而非的线索,引他们去查几个早已被废弃的暗桩。燕王府的人扑了个空,还惊动了当地官府,被当成盗匪追查了好几天,狼狈不堪。”
“嗯。”顾慎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哼,听不出喜怒,“刘衍那边呢?”
“燕王殿下……似乎更加相信您了。”黑衣人的语气里透着一丝古怪的钦佩,“他认为,这是张敬的势力在江南故意阻挠他调查,想嫁祸给您。他觉得,您在江南的势力,比他想象的还要……干净。”
“噗。”
顾慎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提竿,空空如也的鱼钩带起一串水珠。
“干净?”他摇摇头,将鱼钩重新甩入湖中,激起一圈小小的涟漪,“这世上最‘干净’的东西,往往藏着最深的污秽。”
刘衍啊刘衍,你还是太年轻了。
你以为你看到的,就是真相?
不。
你看到的,只是我想让你看到的。
你查不到我的底细,不是因为我干净,而是因为我的根,早已盘踞在你看不见的黑暗深处。你越是查不到,就越会用你自己的想象去填补空白,而这份想象,正是我为你量身定做的陷阱。
“告诉我们的人,”顾慎淡淡地吩咐道,“戏可以继续演,但别太过火。偶尔也要让刘衍的人尝到点‘甜头’,让他们查到一些我‘通敌’的‘证据’。”
黑衣人猛地抬头,满眼困惑:“主上?这……”
“让他查到我与前朝余孽有旧,或者……与北境的蛮族部落有生意往来。”顾慎的语调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的天气,“记住,要让他们‘千辛万苦’才查到,要让这些‘证据’看起来像是我们拼命想要掩盖的秘密。”
黑衣人沉默了。
他跟在主上身边多年,自认为已经足够了解主上的行事风格,但此刻,他发现自己又一次看不懂了。
这不等于自曝其短吗?
将如此致命的把柄,亲手送到燕王手中?
顾慎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轻笑一声:“刘衍是个聪明人,但他太多疑。一个完美无瑕、毫无破绽的盟友,只会让他彻夜难安。他会怀疑,会恐惧,会不断试探。”
“可一个有‘污点’、有‘把柄’在他手里的盟友,就不一样了。”
“他会觉得,他抓住了我的命脉,可以随时控制我。这样,他才会真正地‘放心’用我,才会毫不犹豫地把我推到台前,去当那把最锋利的刀。”
顾慎的目光幽深,仿佛能穿透雨幕,看到京城燕王府里,那位年轻皇子此刻的表情。
“他以为他抓住了我的缰绳,却不知,那根绳子,是我亲手递过去的。”
“他拉得越紧,就会被我拖着,跑得越快,跑向我为他设定的终点。”
黑衣人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瞬间遍布全身。
主上玩的,根本不是权谋。
是人心。
他将所有人都当成了提线木偶,而丝线,就握在他自己手中。
“去办吧。”顾被摆了摆手,“另外,让‘海那边’的朋友们动作快点。我送他们的那份‘礼物’,也该让他们看到了。”
“遵命!”黑衣人应声告退,身影再次融入雨幕,仿佛从未出现过。
画舫上,又只剩下顾慎一人。
他重新拿起茶杯,抿了一口早已凉透的茶水。
茶水苦涩,一如这乱世人心。
“倭寇……大夏海防图……”
他低声呢喃,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火焰。
他送给倭寇的,正是大夏沿海防备最空虚的几处布防图,以及几条只有本地渔民才知道的秘密航道。
这份大礼,足以让那些贪婪成性的鬣狗彻底疯狂。
很快,东南沿海的烽火,就会被点燃。
朝廷的注意力,会被彻底吸引过去。皇帝、张敬、刘衍……所有人的目光,都会聚焦在那片燃烧的海岸线上。
到那时,京城这座看似固若金汤的牢笼,才会真正出现一道……无人察觉的裂缝。
而他,将是第一个从裂缝中钻进去的人。
……
京城,燕王府。
书房内的空气压抑得几乎凝固。
刘衍,这位素以温文尔雅着称的皇子,此刻脸色铁青,手中的青花瓷茶杯被他捏得咯吱作响,仿佛下一秒就会碎裂。
“废物!一群废物!”
他猛地将茶杯掷在地上,瓷器碎裂的清脆声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滚烫的茶水溅湿了他名贵的蟒袍,他却浑然不觉。
书房中央,跪着一个风尘仆仆的密探,头埋得低低的,身体不住地颤抖。
“殿下息怒!属下……属下无能!那顾慎在江南的根基,远比我们想象的要深!我们的人处处受制,张敬的势力更是无孔不入,我们……我们……”
“够了!”刘衍暴躁地打断了他,“我不想听借口!”
他烦躁地在书房里来回踱步,胸口剧烈起伏。
父皇给了他协查张敬的权力,这是天大的机会,也是致命的考验。他必须快刀斩乱麻,在张敬反应过来之前,拿到他通敌叛国的铁证!
而顾慎送来的那份名单,就是他唯一的突破口。
可现在,他派去江南的人,非但没能撬开名单上那些人的嘴,反而像无头苍蝇一样,被耍得团团转,甚至惊动了官府,差点连自己都折进去!
这让他如何不怒?
难道……是顾慎在骗他?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立刻就被他自己否定了。
不。
不对。
如果顾慎想骗他,大可以编造一份假名单,让他去查一些无关紧要的人。可名单上的每一个人,他都通过自己的渠道核实过,确实都与张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顾慎没理由在这种事情上耍他,这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那么问题出在哪里?
是张敬!
一定是张敬那个老狐狸!
他在江南经营多年,势力早已盘根错节。自己派人去查,无异于羊入虎口。江南的那些官员,恐怕早就被他喂饱了!
刘衍越想越觉得就是如此。
他的人在江南碰壁,被官府追查,这一切都说明,张敬的势力在拼命阻挠!而这种阻挠,恰恰反证了顾慎那份名单的真实性!
张敬在害怕!
他在害怕自己查到真相!
至于顾慎……
刘衍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他的人回报,顾慎的明面身份清白得不可思议。一个富可敌国的商人,却和官场没有任何瓜葛,甚至连一点黑料都挖不出来。
这正常吗?
当然不正常!
事出反常必有妖。
唯一的解释是,顾慎的背景,比他想象的还要深,深到他派去的人根本无法触及。
而一个如此深不可测的人,却选择向自己投诚,送上扳倒张敬的投名状……
刘衍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他想到了一个可能。
顾慎,会不会是父皇安插在江南的一颗暗棋?
一个专门用来制衡张敬,甚至……是制衡他们这些皇子的棋子?
这个想法让他瞬间惊出一身冷汗,但随即又觉得无比合理。
父皇向来多疑,手段莫测。安插一个神秘的商人来搅动江南风云,完全符合他的行事风格。
而这次,父皇将协查张“敬”的权力交给自己,又恰逢顾慎送来名单……
这一切,难道只是巧合?
不!
这分明是父皇在考验自己!
他要看看,自己有没有能力,用好顾慎这把刀!
想通了这一层,刘衍眼中的暴躁和烦闷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偏执的兴奋。
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样!
他觉得自己的思路从未如此清晰过。
顾慎是父皇的人,那他就是自己人!
他之所以查不到顾慎的底细,不是顾慎在防备他,而是父皇在保护他!
他派去的人被官府追查,也不是顾慎在耍他,而是张敬在反击!
一切都说得通了!
“殿下?”跪在地上的密探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到燕王脸上阴晴不定的表情,心中更加忐忑。
“起来吧。”刘衍的语气已经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愉悦,“此事不怪你们。”
他走到书案前,重新提起笔,神情专注。
“传我的令,江南那边的人,暂时不要再轻举妄动。让他们潜伏下来,重点监视名单上的人,但不要打草惊蛇。”
既然是父皇的考验,那自己就不能再用这种粗暴的方式了。
他需要更聪明,更隐蔽的手段。
他需要……借力打力。
“另外,”他写下几个字,吹干墨迹,递给密探,“派人,去一趟东海。查一下,最近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船只靠岸。”
他想起了顾慎送来名单时,那个神秘黑衣人身上淡淡的海水咸味。
如果顾慎真是父皇的暗棋,那么他手中掌握的,绝不仅仅是张敬在江南的势力网。
或许……还有一些更深,更黑暗的秘密。
比如,张敬通敌的……铁证!
就在这时,另一名亲信匆匆从门外走来,神色凝重。
“殿下,宫里来人了,陛下急召您入宫。”
刘衍心中一动。
这么快?
他放下笔,整理了一下衣冠,沉声道:“知道了。”
父皇的考验,第二关要来了吗?
他迈步向外走去,眼神坚定。
无论如何,这一次,他绝不能让父皇失望!
……
大夏皇宫,御书房。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龙涎香和陈年墨迹混合的味道,沉重而压抑。
年过半百的大夏皇帝,身穿一身明黄色的常服,正负手站在一副巨大的疆域图前。他的背影显得有些佝偻,但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却让整个御书房的温度都仿佛下降了几分。
“儿臣,参见父皇。”
刘衍恭敬地行礼,心中却在飞速盘算着父皇此刻召见他的用意。
皇帝没有回头,只是用低沉的声音问道:“刘衍,朕让你协查张敬一案,查得如何了?”
来了。
刘衍心头一紧,连忙躬身回答:“回父皇,儿臣正全力追查。张敬党羽众多,行事又极为谨慎,想要找到确凿证据,尚需一些时日。”
他没有提顾慎,也没有提那份名单。
在没有完全摸清父皇的意图之前,他不敢暴露顾慎这颗棋子。他相信,如果顾慎真是父皇的人,父皇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时日?”皇帝终于转过身,一双浑浊却异常锐利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刘衍,“朕,等不了那么久!”
轰!
一份加急军报被狠狠地摔在刘衍面前的桌案上。
“你自己看!”
刘衍心中一惊,连忙拿起军报,只看了一眼,瞳孔便猛地收缩。
“倭寇……犯我东南沿海?!连陷三城,屠戮百姓近万?!”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大夏立国百年,虽偶有倭寇骚扰,但都不过是小打小闹,从未有过如此大规模的入侵!
连陷三城!这是何等概念?
这说明倭寇对大夏的海岸防线了如指掌!甚至……有内应!
“内应……”刘衍的脑中仿佛有电光闪过,他猛地抬起头,失声叫道,“张敬?!”
张敬!
他一直负责东南沿海的军务和海防!
如果说谁能向倭寇提供如此精确的布防图和航道信息,除了他,还能有谁?!
皇帝看着他震惊的表情,眼神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现在,你还觉得需要时日吗?”
“儿臣……儿臣明白了!”刘衍的心脏狂跳不止。
他终于明白父皇的真正意图了!
父皇早就怀疑张敬通倭!
但他没有证据!
所以他才将自己推出来,协查张敬的案子,就是为了逼张敬狗急跳墙!
顾慎送来的名单,是引子。
倭寇入侵,才是真正的杀招!
这一切,都在父皇的算计之中!
“父皇,”刘衍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儿臣恳请父皇下旨,即刻彻查张敬,封锁其在京城所有府邸,控制其所有党羽!绝不能让他与外界有任何联系!”
“准了。”皇帝的回答简单而干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