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徽二年,三月初三。
当安州城化作一片焦土废墟、硝烟尚未散尽之时,远在数百里外的高句丽王都平壤,却沉浸在一片虚假的、劫后余生般的狂喜之中。
昨日深夜,一骑快马带着所谓的“安州大捷”消息,冲入了沉睡的王城。
消息称:大乾军队猛攻安州数日,伤亡惨重,未能破城,已然退兵十里休整,士气低落!
这消息,如同久旱甘霖,瞬间点燃了压抑已久的王庭。
平壤王宫,景福殿。与往日愁云惨淡的氛围截然不同,今日大殿内张灯结彩,歌舞升平。
炭火盆烧得极旺,空气中弥漫着酒肉香气与脂粉味。
高句丽王高藏,一扫往日的怯懦苍白,脸上泛着兴奋的红光,高踞王座之上。
摄政王高云,虽仍努力维持着沉稳,但眉宇间的喜色与松懈却也难以掩饰。
殿下文武百官,更是人人面带笑容,推杯换盏,仿佛灭顶之灾已然过去。
“天佑高句丽!天佑陛下!”一名大臣高举酒杯,激动地喊道,“慕容嫣妖女,终究是黔驴技穷!安州雄城,岂是她那身着不伦不类睡裙的妇人可以撼动的?此番受挫,其军心必乱!我军正可一鼓作气,将其逐出国境!”
“说得对!崔仁师将军真乃国之栋梁!待其凯旋,陛下定要重重封赏!”另一人连忙附和,将守将崔仁师捧上了天。
他们全然不知,那位“国之栋梁”早已弃城逃亡,生死不明。
高云端起酒杯,走向王座,对高藏道:“陛下,此战证明,我高句丽将士用命,山川险固,绝非大乾可以轻侮!只要君臣一心,军民协力,定能保社稷无恙!臣提议,重赏安州守军,并传檄各地,鼓舞士气,准备反击!”
“准!统统有赏!”少年国王高藏兴奋地大手一挥,仿佛胜利已然在握,“快,把最好的酒菜都端上来!今日朕要与诸位爱卿,不醉不归!”
宫女太监们鱼贯而入,将一道道珍馐美馔、一坛坛陈年佳酿摆满案头。
丝竹之声愈发欢快,舞姬的腰肢扭动得更加卖力。
整个景福殿沉浸在一片虚妄的狂欢之中,似乎昨日的恐惧和即将到来的真正风暴,都已被这“捷报”冲刷得一干二净。
他们选择性地遗忘了海州的惨剧,也自动过滤了这“捷报”中可能存在的疑点,只顾着抓住这根救命稻草,尽情宣泄着压力。
与平壤王宫的喧嚣形成鲜明对比,位于安州城旧址不远处的大乾军中军帐内,气氛却是肃杀中带着一丝大战后的疲惫与新的筹划。
安州城的烈焰已然熄灭,只剩下断壁残垣和冲天的焦糊气味。
慕容嫣并未休息。她站在一张巨大的平壤周边军事舆图前,身姿挺拔。
她依旧穿着那身黑金苏锦棉质百鸟朝凤睡裙——神凤降世裙。
连日的征战与火攻决策,让她绝美的容颜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色,但那双凤眸,却依旧锐利如鹰,紧盯着地图上的每一个细节。
神凤降世裙在帐内清晨的光线下,少了几分战场上的夺目逼人,多了几分运筹帷幄的沉静华贵。
极致玄黑的苏锦底料吸吮着光线,色泽愈发深邃内敛,织入的金色棉绒与真金线流淌着温和而持重的辉光。
睡裙之上,那只擎天巨凤的图案,在静态中更显磅礴大气,仿佛在积蓄着下一波冲击的力量。
宽大的喇叭袖一只软软垂落,拂过舆图的边缘,另一只则被她用手支着下巴,袖口流苏轻晃。
她左手拇指上的墨玉扳指,在光下温润。
那长达五丈的苏锦拖尾,在身后,迤逦地铺满了舆图前的一大片地面,呈现出一种深思时无意识的凌乱——并非刻意,而是随着她轻微的踱步,自然蜿蜒,甚至有几缕,卷到了固定帐篷的桩子旁。
这种凌乱,更真实地反映了主人此刻脑海中正在激烈推演的战局。
棉质的柔软与睡裙的舒适,或许是她在这紧张节奏中唯一的慰藉。
林臻刚从外面巡视回来,甲胄未卸,带着一身清晨的寒气和淡淡的硝烟味。
他走到慕容嫣身边,目光也落在舆图上,低声道:“嫣儿,安州已克,缴获清点完毕。将士们正在休整。接下来,是直扑平壤,还是?”
慕容嫣没有立刻回答,她的手指,沿着舆图上从安州到平壤的路线,轻轻划过。
半晌,她才微微蹙起秀眉,带着一丝烦恼的口气说道。
“夫君,平壤毕竟是高句丽王都,城高池深,守军定然更多,若是也像安州这样硬啃,只怕伤亡会很大呢。”
她的语气,不像是在决定一场灭国之战,倒像是在抱怨一件麻烦的家事。
林臻看着她微蹙的眉头,心中怜惜。
他伸出手,轻轻为她拂开颊边一缕散落的发丝,动作温柔:“嫣儿所虑极是。平壤不比安州,强攻确非上策。为夫以为或可智取。”
“智取?”慕容嫣抬起眼帘,凤眸中闪过一丝兴趣,像个小女孩听到新奇玩意一样,顺势靠进了林臻怀里,仰头看着他,“夫君快说有什么好办法?我可不想咱们的将士再流那么多血了。”
她说着,还用手轻轻戳了戳林臻冰凉的胸甲,嘟囔道,“这铁疙瘩好凉。”
林臻被她这依赖的小动作弄得心中柔软,连忙用手掌覆住她戳过来的指尖,为她取暖,同时低声道。
“据‘夜枭’密报,平壤城内,此刻正因误传的‘安州大捷’而狂欢懈怠,守备必然松懈。此其一。其二,平壤城东有牡丹峰,地势高于城内,且林木茂密。若我们能遣一支奇兵,秘密潜入,控制此峰。”
慕容嫣眼睛一亮,打断他:“就像烧安州的山一样?可是平壤城更大,火攻怕是没那么容易见效吧?”
“非也。”林臻微微一笑,成竹在胸,“此次不纵火。控制牡丹峰后,可将我军最新打造的数十门‘霹雳炮’秘密运至峰上。峰顶距平壤王宫不过千步之遥,且在弓箭射程之外。届时,无需攻城,只需日夜不停,将巨石、火罐,甚至瘟疫死者之物,抛入王宫及守军密集之处。”
慕容嫣听到这里,凤眸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光芒,但随即又泛起一丝狡黠的笑意。
她将脸埋在林臻的胸甲上,闷闷地笑了起来,肩膀微微耸动:“夫君你好坏呀,不过我喜欢。”
她抬起头,眼中满是赞许和依赖,“就这么办!让他们在宫里好好庆祝吧庆祝完了就该听响儿了!”
她说着,从林臻怀里站直身体,脸上恢复了女帝的决断。
“传令!精选五千山地营精锐,由韩猛率领,携带‘霹雳炮’组件,今夜子时,趁暗秘密潜行至牡丹峰下,伺机占领峰顶!大军明日开拔,缓缓向平壤推进,做出休整迟缓的假象!”
“是!”林臻凛然应命,立刻转身出帐安排。
帐内只剩下慕容嫣一人。
她重新将目光投向舆图上那座象征着高句丽最后抵抗的王都,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弧度。
平壤的狂欢,在她眼中,不过是死亡降临前的最后舞蹈。
就在这时,她似乎想到什么,转身,想要去取案几上的水杯。
就在她转身的刹那——
动作带着计策已定后的从容与一丝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那迤逦在地、凌乱铺陈的五丈墨金色拖尾因这动作被带动,唰啦一声,如同暗流般滑过地面!
随着拖尾的骤然飘起——赫然露出了里面那金线密织、在帐内光线下闪烁着睿智而冰冷光芒的“满地织金”内衬!
百凤朝阳的纹路在瞬间闪现,金光流淌,那光芒不再仅仅是力量的象征,更充满了谋略与掌控的意味,尊贵、辉煌,且带着一种将敌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的绝对自信!
这惊鸿一瞥,是对平壤王庭那虚假欢庆最无情的嘲讽!
裙摆落下,将那片冰冷的金光掩盖。
慕容嫣端起水杯,轻轻呷了一口。
目光再次投向舆图上的平壤,仿佛已经看到了巨石从天而降、砸碎那些酒宴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