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马车踩过积水的街道,最终停在了永和楼的楼下。
有黑衣的修士大步跑到马车前低声道:“已经完全封锁了善通坊四周。”
车帘掀开,闻人哭探出头看向四周,此时的皇都虽然阴云密布,但由于天空中异象丛生,不断洒下些金色、青色这等的光辉,颜色交叠流转,给这座古城增添了几分诡异的色彩,不似大难临头的庄重,更不见协力同心的愤慨。
更多地是一种阴森的滑稽。
闻人哭体会到了这种感觉,于是微微牵动嘴角笑了一下,“楼里的人呢?”
“确定目标人物都在楼里。”下属低声道。
“那便进去拜访一下,免得等的着急了。”闻人哭迈步走向那座老酒楼,十数道黑影无声的浮现在四周的街道和墙沿上。
此时永和楼的大门紧闭,带着些死气沉沉之感。
闻人哭走到门前,下属伸手猛地开始拍打大门。
砰!砰!砰!
粗鲁暴力,带着威胁的意味。
很快楼里响起了一个男人不耐烦的回声,“谁啊?!今天本楼不营业!”
下属抬起头冷声道:“污衙,办案!”
楼内陷入了短暂安静,大概等了两息,闻人哭抬手轻挥,两个污衙的下属猛地抬腿直接踹向永和楼的大门!
哐当声响,木门应声而开,门栓弹出去老远,滚落到无人的大堂上。
人影如风一般涌入其中,闻人哭则缓缓的迈过门槛,楼里和楼外一样的冷,除了座椅并不见任何多余东西。
“总管,大堂没人,应当全部集中在后院厢房。”下属低声汇报,“我们可以合围了。”
“一点点搜查,别着急。”闻人哭平淡的开口。
“总管?”下属一愣,如今皇都内乱成一团,大家都急急忙忙的做事,自家总管竟然如此平缓?他不担心那位赶回来吗?
闻人哭却并不解释,他的神态就好像是很传统的坏人,正在得意忘形的享受猎物,浑然没有担心自己成为戏本中的那种被正派反杀的坏人。
但永和楼内有人正在无比的急切赶路。
云儿的脸惨白一片,她的手冰凉,可额头却渗出了汗,此时正紧紧牵着楼主玩命的向后院跑去,她要去找班主,把一切告诉班主。
“云儿!丫头!”楼主的声音也在颤抖,他知道什么是污衙,也清楚被调查的结果,但依然在强撑着让自己镇定,“没事,现在皇都乱,他们可能只是来问询一下的!我去和他们说!”
云儿没有回话,现在没有时间来解释缘由了,有些事或许不知道对楼主来说更好。
穿过堵塞的后台,两人终于跑出了前楼,然后迎面遇到了姚安饶。
这个女人竟然没有穿着那身几乎长在她身上的白裙子,她久违的画了浓妆,穿着整个饶儿班最华丽的戏服,彩色的天光划过她的头坠流苏形成一道道猫眼,美丽绚烂的不成样子。
在一大一小两个惊慌失措二人冲出门时,她正巧抬起了眼,黑色的瞳孔里笑意流转。
云儿和楼主愣愣的看着她。
这是他们见过最端庄的姚安饶,也是他们见过最怪诞的姚安饶。
因为看到的第一眼你就能意识到,她现在心情无比的愉悦,那种乍喜的愉悦,就如同久钓半日浮漂动,常猎十年鹿归群。
几乎是下意识的,楼主和云儿也微微翘起了嘴唇。
不过云儿很快的意识到,那不是一种情绪,那是。。一道法术!
是班主的功法产生的影响!
她微微张嘴想和班主说些什么,可姚安饶却先开口了,她没有看云儿,而是看着楼主开口道:“烦请楼主带着永和楼的人去地窖里躲藏一段时间,他们是来找我们的。”
永和楼是有一个藏身之处的,那个姚安饶用来逆修的地方。
永和楼楼主皱眉道:“姚班主莫说这话,我永和楼和饶儿班相处如此久,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会让孩子们出事的!让班里的孩子们进地窖,我来顶着!”
作为一个男人,他当真很仗义,虽然有些可笑。
姚安饶笑了笑,似乎还想说什么,可下一刻,楼主忽然眼睛一翻,整个人抽搐起来,他大张着嘴似乎想要喊叫,可没有任何声音发出来,足足两息之后才猛地软倒下去,躺在地上不再动弹。
这情况发生的突然,姚安饶都愣了一下,她侧头看去,发现云儿依然紧紧牵着楼主的手。
那张柔柔的脸蛋上的笑意已经消散,留下的是一种冰冷的坚硬。
云儿终于松开了手,她那细嫩的小手上血管凸起,甚至还在微微的蠕动,而永和楼楼主的小臂却像是丧失了水份显得有些干瘪。
“你倒是心狠。”姚安饶笑的更加开心了。
“只能如此。”云儿俯身将楼主宽厚的身子翻转过来,尽量让他躺的舒服点,随后她抬起眼看着姚安饶道:“是污衙找来了。”
云儿已经不是刚到皇都的小丫头了,她跟着尉天齐四处窜,早已积累了足够的眼界,她知道什么是污衙,如果认为一个酒楼的地窖能躲过污衙的搜索,那闻人哭根本不可能有眼下如此大的威名。
谁藏进地窖都没有任何意义,不过是等死而已。
云儿对于危机早有预料,而对于永和楼的楼主他们这些凡人也有着自己的安排。
想要合理解释长时间活动在魔修身边的凡人,只有两种可能,被威胁或者被。。饲养!
巧的是楼主他们确实不知道饶儿班的底细,即便被审讯或者搜魂,也只能解释为被魔修骗了。
而在紧要关头被当做储备的粮食袭击,才能彻底让敌人认为这些人对饶儿班来说并不重要。
这很合理,魔修就该是没有人性的家伙,即便是云儿自己来看,也会认为整个永和楼都是饶儿班的粮食和掩护。
“会不会下手太重了?”姚安饶打量着楼主的身体,那脉搏无比的虚弱,云儿刚刚那一下吸了不少的血,即便楼主的体格也面临着生命危险。
云儿摇头,她知道班主此时只是调侃自己,她抬头看向姚安饶问道:“班主,我们怎么办?”
她的眼球黑洞洞的,神态有些木木的,只是如此面对自己的班主,似乎又有些太过生硬了,没有任何柔软的东西。
她是在询问和求救吗?是的。
但姚安饶没有在此时她的身上看到任何依赖,她一边求救,一边警惕着姚安饶的疯狂,她不想自己的弟弟妹妹成为班主疯狂的牺牲品。
云儿大多数时候,都表现出依恋姚安饶的样子,她或许确实爱着这个将自己和弟弟妹妹们带离了那个小村庄的女人。
但她也无比的清楚,即便是所有人都在生死危机的关头,姚安饶也绝不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
所以依恋的那部分东西在生存的面前顷刻凋零。
姚安饶和云儿安静的对视,倔强的要带着弟弟妹妹活下去的姑娘等待着自己命运中最重要的人给自己的一个答案,如果可行,她可以为此去死,如果不可行,她也还有自己的安排。
活的过于用力的人并不讨喜。
发现自己的宠物并不爱自己更不是什么快乐的事情。
天光流转,姚安饶的笑意淡了几分,她伸手轻轻的抚摸着云儿的头,声音里似乎藏着爱意和怜悯。
“丫头,当初学习血海之前我就告诉过你会有今天。”
她似乎打算揉捏这个小东西的情绪。
“是的。”
云儿平静的开口回答,她任由姚安饶揉着她的脑袋,只喃喃低语了一句。
“所以我们不会怨姐姐。”
温柔抚摸的手停住了,变的冰冷,姚安饶的脸色也彻底冷了下来。
“尉天齐就教了你这么一招?”她挑眉似笑非笑的问道。
云儿没有回答,她只是安静的等待着,是谁的招数并不重要,有用就足够了。
头顶的压力正在缓缓变大,姚安饶好像就要掐碎她的头骨,但云儿没有任何动作,她乖巧又叛逆。
最终,姚安饶猛地甩开了手,像是玩够了,又像是把自己玩生气了,她冷笑着开口道:“你就是个不讨喜的丫头!”
她冰冷地俯视着云儿,厌恶的抬起手指向后院道:“滚!带着你的弟弟妹妹滚吧!他们都在尉天齐的院子里。那人说为你们留了后手,说是什么‘树’,以后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云儿倏地起身,没有任何犹豫,笔直的跑过了姚安饶的身旁,她已经听到身后的楼里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了,那可能是追兵的声音,也可能是死亡的声音。
可走出两步她又忽然停下,回过头看着那华丽的背影开口问道:“那姐姐你呢?”
姚安饶没有回头,她的声音在大雨中有些破碎,里面的笑意断断续续,听起来就像是歌唱,“叛徒就要有叛徒的样子,不要每次都搞这么煽情!”
华丽的戏服抬起手挥动了两下,袖袍摇摆,金丝明亮。
云儿离开了,小丫头做决定很果断,姚安饶伸脚发泄似的将楼主踢进了雨幕中,肥胖的身躯滚进泥水中,很快被打湿,就像是一块无声无息的石头,毫不起眼。
刚刚发生的那一幕其实并非是姚安饶发疯,也不是云儿叛变,那是一次考核,是一场博弈,甚至是一段告别。
她们是名义上的师徒,在临行前,师父当然考核一下弟子。
她们是实质上的魔修,恶人相见,彼此博弈自然无可厚非。
她们胜似一对母女,彼此不合,可离开前总要告别。
与众不同的性格让她们的沟通变得生硬又让人费解,她们越是了解彼此,越是防范对方,打定主意永远不会承认对方在自己心中的地位。
因为那在魔修的世界里只会带来危险和痛苦。
她们都已经有了一个软肋,并且清楚地知道软肋能带给自己的痛苦,那何必再给自己找一个呢?
。。。
云儿推开了小院的门冲了进去,一众孩子乌拉拉的围上来,大家的脸色都很白,紧张的氛围让人无法保持冷静。
“不要慌!天齐哥哥给我们留了后手!”云儿开始安慰其他孩子,她掐着腰领着一众孩子往院子里走,眼神四处扫过。
班主说,天齐哥哥留给自己的后手是‘树’。。。
她一时并不知道确切的意思,但她相信着天齐哥哥,他一定是能让自己想到的。
树。。眼光流转,尉天齐的院子里,最和‘树’相关的自然就是树本身,那棵还未发新芽的老树。
云儿微微抬头打量着院子里那棵干枯的老树,它没什么特殊的,不像是什么神兵利器或者迷藏洞府。
但它也和别的树略有些不同,因为云儿曾经上去过,她记得那个夜晚,那个月亮无比明亮的夜晚,身穿白袍的男人就那么孤零零的站在树上,他和她说了很多话,说起唱戏的困惑和努力。
最后,他说要去天上看看,并笑着对她伸出手,温和地问道:“要一起吗?”
当时云儿拒绝了,那个男人便自己拾阶而上,消失在夜空中。
于是,云儿想明白了。
“云儿姐!”小丫头叫了一声,云儿回过神来。
她抬手指向那棵树,小声道:“爬!”
原来那个邀请一直都奏效。
那个男人说话从来都算数。
。。。
黑袍的身影无声的越过墙头,出现在永和楼的后院角落里,他们谨慎的检查四周,很快找到了那个躺在大雨中重伤不醒的中年胖男人,几人随意检查了一下,微微摇头。
“发现永和楼楼主,疑似被目标人物袭击。”有人低声记录。
“救活他,这是魔修的铁证。”闻人哭不知何时背着手来到了场间,他依然表情随意,显然并不在意一个凡人的死活。
即便尉天齐再博爱,也不会对每个人都投入同样重量的感情,一栋小小的永和楼只会有一个人是能彻底跳动那位三教凡夫的心绪的!
大概率不会是一位中年胖子。
闻人哭如此想着,他抬头环视,周遭大雨淅沥,隐隐可见一整排厢房的剪影。
他知道,可能对那位尉公子的心魔造成影响的对象应当就在某一间厢房里面,抓到她便是抓住了三教凡夫的尾巴。
他舔了舔嘴唇,觉得皇都的雨水有些甜。
他又眨了眨眼,红衣女鬼浮现在厢房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