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的大明宫工程其实说白了就是一种另类的以工代赈,虽说在大唐百姓朴素的认知中,无水火之噩,无蝗旱之虞,又不是饥馑之年,只不过是物价贵了些,算得什么?
真有那饿的过不下去了,各大寺院、富贵坊市周边不都有布施的粥棚吗?只要抹下脸皮,总归能混个水饱,碰上那豪奢之家广开周济,时不时的还能见到肉腥,这等盛世已然是百年不遇,谈什么灾厄?
可崔尧不这么认为,他仍然固执的拿大唐与他曾经生活了十余年的时代类比,因此总觉得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计划招工三万余劳工,实际交上来的报表足有八万余,就这还是剔除了十六以下以及六十以上的老弱人群。
至于妇人,则是一个没招,倒不是崔尧有什么歧视的念头,属实是大唐百姓的男女观念太过奔放,若是一个不慎,只怕大理寺的衙门口就要骂娘了,好不容易维持半年的首善之地,只怕要丑闻频发哩。
因此在种种权衡下,崔尧并没有迈出太大的步子,此事归咎到底算是术,而非道,因此步子还是不要太大,给自己留下足够的空间,免得扯着蛋。
“大人,倭国那边的货船七日前到港,目前已接入漕运,属下预计明后日就能抵达长安。”
崔尧头也没抬,问道:“是金银吗?”
“是,大人,漕运船装了四船,都是五百料的大船,全部都是金银。”
“不用进京了,直接拉到蓝田天机工坊,全部熔炼了,某家过几日带陛下去一趟。”
“喏。”
在皇宫里办公有个好处是在自家里没有的,就是这里拥有足够多的天机属臣,省去了不少沟通信息的麻烦,因此崔尧干脆就常驻在了甘露殿,反正与户部也不远,两头跑起来也不算费事。
唯一不太习惯的就在于,每次接收情报的时候,总有一双眼睛在远处看着,让人有些难受。
“我说姐姐,你要看就凑过来看,不要总是偷窥一般瞥着,某家不习惯。”
武照笑道:“姐姐可不想再惹出麻烦,还是远些好,话说这些人都是你师父留给你的人手?”
崔尧未置可否的说道:“非也,这些都是原来发管委的班底,某家原先也只是一个小主事,上头还有天机和紫薇呢。”
“哦?既然先皇也是主理人,为何陛下没有继承呢?”
崔尧戏谑道:“我哪知道?我只知道,先皇刚过世,陛下就把这衙门解散了,弄得这些个中好手没着没落的,惶惶不可终日。若不是这些年某家一直接济着,怕不是要饿死在宫中哩。”
武照疑惑道:“怎会饿死?宫中不是一直发着俸禄吗?”
崔尧指指刚刚出去的内侍说道:“你认识他吗?”
武照摇头:“好似在宫里碰见过,却不知什么执事。”
“对咯,人家压根就没有职位,招进来的时候就是干的收集情报的活,这没了差事,可不是只能在宫里混日子?姐姐不信回去翻翻发放俸禄的黄册,看看有没有这号人?”
武照错愕道:“没有执事,就这么在宫里瞎晃,这么多年竟然没人管?”
“谁管?陛下是个不晓事的,皇后娘娘有子万事足,这偌大的皇宫可不就是由人进出吗?”
“金吾卫就不验看?”
“验看什么?人家都有腰牌,还是先皇钦赐的,他们管的着吗?”
“那陛下为何要裁撤这等紧要衙门?”
“你问我,我问谁去?我总不能指着他鼻子问,为啥要自毁长城?再说某家还有一大堆事要过问呢,我姥爷留下的产业总得打理吧?谁耐烦天天在宫里坐班?
如此也算正遂了某家的愿,无事一身轻不好吗?我又不是非得上赶着给你家做牛马。”
武照思忖了一番,问道:“是外朝请愿裁撤的?”
崔尧没回答,只不过笑得更加讽刺。
殿门被推开,李承乾大踏步走了进来,一边走一边摘掉翼善冠,指着崔尧的鼻子骂道:“你这厮又不去上朝,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弹劾你?”
“弹就弹呗,臣又没有在家闲坐着,你看臣桌上的案卷,都堆成山了,你好意思说我?”
李承乾翻翻卷宗,却掉出了一本奏疏,他拿起来看了看上面的批阅,却怎么也没有印象。
少顷,李承乾出奇的愤怒起来,嚷道:“谁叫你擅自批阅朕的奏疏的?你好大的胆子!”
崔尧没当回事,笑道:“你看看字迹像不像,是不是自己也吓了一跳?你就说我模仿的好不好?”
“大胆!不知廉耻!这是你该骄傲的事吗?你看看你写的什么?什么叫不知所谓?人家上来表功,你不说表示欣慰,反而臭骂人家一通,你长没长心呐?”
崔尧掏掏耳朵,小声道:“你喊什么?你仔细看看,这厮上任才一个月,水利通畅、物埠民丰和他有什么关系?
他的前任怎么升的官你忘了?人家辛辛苦苦干了七年,升职进品总是说的过去,这后面摘桃子的莫非还要再封赏一遍?
拿着前任的功绩给自己表功,简直是不知廉耻,就这你还要封赏?呸,昏君。”
“哇呀呀,你简直目无尊长,跋扈!佞臣!”
“昏君。”
“佞臣!”
“昏君说谁呢?”
“老子骂的就是佞臣!”
……
武照无奈的扶着额头,这般景象已然重复了三日,自从崔尧将发管委的班底重新收拾起来,各种冷嘲热讽就没有断过。
李承乾就好似受惊的驴子一般,每日与崔尧对骂。
崔尧也没惯着他,蹬鼻子上脸,步步紧逼,活活把李承乾委屈成了小媳妇。
二人对骂一阵,崔尧大逆不道的行为就此揭过,其实李承乾也清楚其中猫腻,可这厮总是拉不下脸皮与百官掰扯,像个鸵鸟一般。
于是每次这厮上朝的时候,总是不经意的将自己的大印落在崔尧办公的案几之上,二人也颇有默契,凡是李承乾左右为难的奏疏,崔尧统统祭出快刀斩了乱麻。
而后,二人就是例行公事地争吵,如此反复,二人却乐此不疲。
武照始终想不明白,他崔尧批阅的奏疏模仿的也是你的笔迹,盖的你的大印,这与你斥责群臣有什么区别?怎么他批阅了你就好受,你自己批阅就要死要活的?自欺欺人到这种地步,也算是世所罕见了。
二人例行吵完,一同品起了冰饮,顿时和谐的一塌糊涂,浑不见刚才的面红耳赤。
“情报看了吗?有不少要紧事。”
“还没,没看朕刚下朝?怎么不得歇歇?放着吧,朕明日看。”
“啊?明日就不上朝了?”
“上啊,明日不是常朝,是小朝会,兴许会早点。”
“小朝会狗屁倒灶的事才多呢,你蒙谁呢?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要情报的是你,放置不管的也是你,合着只要送到你这,就算过问了?昏君 。”
“住嘴,这不是有你二人盯着吗?捡着有趣的说给我听就是了,天又塌不下来。”
“你他妈迟早要败了大唐,早知道当初我就扶着四胖子登基了。”
“放屁,父皇选的是我,四胖子没那个命,趁早歇了吧,爷爷就是败了也不给他。”
李承乾摊在案几上活像一条死鱼,相处几日,却是越发的混不吝起来。
崔尧都气笑了,摊上这么一个混蛋,真是造了八辈子孽。
“别他妈傻笑,趁着朕还有精神,捡着要紧事说说吧。”
崔尧将手中的毛笔丢了过去,却被李承乾一把抄在手里,一脸恶劣的笑意,越发使人想动手。
“太原王氏与荥阳郑氏最近一直在收集粮秣,放在京中缓慢出售,借此大发横财,此二家还在京城周边私设闸口,肆意强卖各路粮商的货物,恶意推高粮价,呐,贼首我给你找出来了,你不得动手?”
李承乾懒洋洋的说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崔尧思忖一番说道:“荥阳郑氏殊为可恶,当杀鸡儆猴以儆效尤 ,把长安城内隶属他们家的粮铺和仓库全部抄没,然后平价出售,再把负责此事的掌柜拉出来斩首,平息民怨。”
李承乾颔首:“嗯,是个办法……不对,为何只针对郑氏,王氏怎么不提?”
崔尧说道:“当然也得法办,可念在王氏恶心不大,小惩大戒即可,我看就罚铜十万吧,然后责令平价出粮就是。”
???
“是不是太过区别对待了?”李承乾疑惑。
崔尧理直气壮地说道:“那你要如何?国法不外乎人情,犯事的是我小妾的叔叔,你总不能让我大义灭亲吧?总得讲究个亲亲相隐不是?”
李承乾深以为然,不过还是加码道:“才罚一百贯算个屁,加个零。”
崔尧点头,也不算多,回家好歹能交代了,不过幼薇那个小叔属实上不得台面,王家又不少他吃穿,这般囤积居奇,委实让人看不上。
回头等王大郎回来,朝他要说法吧,他总得给个交代,如此也算给了王家面子。
“大事就这个,过几日你随我去一趟蓝田。”
“作甚?”
“金银拉回来了,不是商量好铸币了吗?你不得定个调子?”
“当真要废除布帛、珠玉的货币属性?”
“你不嫌乱吗?什么都可以当钱使,就说明什么东西都能造成货币膨胀,太恶心了。”
“可这些物件已经流通了这么多年,说废就废,是不是有些草率?”
崔尧不语,从身下的垫子上扯下一条丝绸来,说道:“这么个巴掌宽的布条,能做什么?”
李承乾笑道:“这点够干什么?连条手绢都做不了。”
“是啊,什么用也没有,可百姓凭着这个什么干不了的布条就能换半斤糙粮,交易的百姓也认,你觉得这正常吗?”
“呃,不正常。”
“布帛的价值在于它能够量体裁衣,碎片化以后它什么也不是,可为何它有货币属性?还不是朝廷发布的货币完全支撑不了百姓所需,所以才自行发明各种代币,这对吗?”
“有道理,那你看着弄吧,造好了给朕看看就是。”
崔尧简直都快被这厮气死了,只见他叫嚷道:“我把金币刻上某家的头像,银币刻成我岳父如何?”
李承乾浑噩的说道:“那大铜钱呢?”
“我刻一条狗,可以吗?”
“那你把朕放到何处?”
“你不是不在意吗?”
“放肆!佞臣!”
“昏君!”
……
……
武照拉开撕吧的二人,劝说道:“陛下,你就去一趟吧,什么也撒手不管,也忒不像话了。”
“你也怪朕?你到底是哪边的?”李承乾气咻咻地说道。
“那你去不去?”崔尧冷脸问道。
“哈,怎么和朕说话呢?朕若不去,岂不是怕了你?去就去!”
……
这个逻辑好像有些乱呢,崔尧有些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