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主事的来访,让叶明更清晰地看到了兵部内部对“武库新法”的普遍心态——并非全然反对,更多的是因循守旧的惰性与对未知方法的畏难。
强硬推行或许能见效于一时,但想要根植人心,还需更细致的水磨功夫。
他暂缓了立刻将新法推向更多武库的计划,而是将精力转向了兵部内部。
翌日,他找到那位负责部分武库文书核验工作的员外郎,姓钱,一位在兵部浸淫了二十多年的老吏,素以“稳妥”着称。
“钱员外郎,”叶明在自己的值房接待了他,态度客气,“京西武库的清点数据已然汇总,后续文书核验、归档,还需多多倚重贵司。”
钱员外郎是个身材微胖、面相和气的官员,闻言连忙躬身:“侍郎大人言重了,此乃下官分内之事。只是……”
他面露难色,指着桌上那叠采用新式表格和“格物数字”填写的清册,“这新式文书,格式前所未见,数字亦与往日不同,核验起来,实在是……颇费周章,恐耽误时辰啊。”
叶明早已料到他会如此说,微微一笑,从案头拿起另一份文书。
这份文书内容与清册一致,但形式却大不相同。
它并非密密麻麻的文字和数字,而是由数张较大的纸张构成,上面用清晰的线条和不同深浅的墨色,绘制着几种简洁的图形——有长短不一的柱状图,直观对比着新旧军械的数量;
有扇形图,清晰地标出了“堪用”、“待修”、“废损”各占的比例;甚至还有一张简单的趋势图,显示了近五年来该武库某种弩箭的入库与损耗情况。
“钱员外郎请看此物。”叶明将这份“图示简报”推到他面前。
钱员外郎疑惑地接过,初时还有些漫不经心,但当他目光落在那些图形上时,不由得怔住了。
他无需去费力辨认那些陌生的“格物数字”,也无需在冗长的文字中寻找关键信息。哪类军械缺口最大,哪些亟待维修,历年损耗趋势如何,几乎是一目了然!
“这……这是……”钱员外郎指着那份扇形图,惊讶地抬头看向叶明。
“此乃‘格物图示法’,”叶明解释道,“将繁杂数据化为图形,便于快速把握全局,发现关键。钱员外郎觉得,比之纯文字报表,孰优孰劣?”
钱员外郎看着那清晰无比的图示,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旋即又觉得不妥,忙道:“自然是……是此法更为直观。只是,制作此图,想必更为繁琐吧?”
“若手工绘制,确需功夫。”叶明颔首,“然格物院已研制出几种标准图版和快速拓印之法,熟手操作,效率远胜撰写同等信息量的文字报表。更重要的是,”
他语气加重,“无论是上官查阅,还是我等议事的效率,皆可大幅提升。钱员外郎试想,若往日武库奏报皆用此法,陛下与堂官大人们,又何须费神于字里行间揣摩虚实?”
钱员外郎沉默了。他作为具体办事的官员,何尝不知往日那些含糊其辞的文书有多误事?只是积习难改,无人愿出头改变罢了。如今叶明不仅拿出了新方法,更是连这种直观的呈现工具都准备好了,其决心与能力,可见一斑。
“侍郎大人思虑周详,下官……佩服。”钱员外郎的语气软化了许多,“只是,部中其他同僚,恐一时难以适应这新数字与新图表。”
“此事易尔。”叶明趁热打铁,“我意,在部内先办一个小范围的‘讲习’,就请格物院精通此道的吏员前来,利用午后休衙的半个时辰,为有兴趣的同僚讲解这新式登记法与图示之法,不强求,全凭自愿。钱员外郎觉得如何?”
叶明没有强行命令,而是采用了自愿参与的方式,给了对方足够的台阶。
钱员外郎沉吟片刻,觉得此法倒是可行,既不得罪那些守旧的同僚,也能让愿意尝试新事物的人有个学习的机会,便拱手道:“侍郎大人体恤下情,下官觉得甚好。下官……愿第一个报名听讲。”
“好!”叶明脸上露出笑容,“那便有劳钱员外郎代为联络,看看还有哪些同僚有此意愿。”
事情就这样悄然推动起来。起初,响应者寥寥,只有钱员外郎和另外两个年轻好奇的主事报名。
叶明也不在意,依旧让格物院的吏员准时前来,在兵部一间闲置的厢房内,认真讲解。
讲习的内容并非高深的理论,而是从最基础的“格物数字”认读写开始,再到如何填写标准表格,最后是如何看懂和绘制那几种简单的图示。格物院吏员讲解耐心,结合实际案例,深入浅出。
几次之后,效果逐渐显现。那两位年轻主事很快掌握了方法,在处理自己分管的一些文书时,尝试着使用了新表格,发现效率果然提升,且条理清晰,不易出错。他们私下里的称赞,吸引了不少同僚的好奇。
加之叶明适时地将那份关于京西武库的“图示简报”抄送给了几位相关的堂官,其直观明了的效果,也让一些中层官员意识到了新方法的好处。
渐渐地,自愿前来听讲的人多了起来,那间闲置的厢房,竟有些拥挤了。
这一日讲习结束,钱员外郎收拾着笔记,对身旁一位刚来听了两次的同僚感慨道:“老李啊,起初我还觉得这‘格物数字’怪异,如今用惯了,反倒觉得比那算筹方便多了。尤其是这图示,往上官那一呈,利弊优劣,一眼便知,省了多少口舌!”
那李姓官员点头附和:“是啊,往日为了一笔糊涂账,跟库吏扯皮半天,如今数据图表在此,任谁也狡辩不得。叶侍郎此法,虽是 novelty,却实是利器啊!”
他们的对话,隐隐传到了恰好路过厢房的叶明耳中。他没有进去,只是嘴角微扬,悄然离开。
他知道,坚冰正在一点点融化。改变并非总要轰轰烈烈,有时,这润物细无声的渗透,反而更为持久有力。
他的“武库新法”,正通过这些最基层的文书吏员,悄然在兵部这个庞大的官僚机器中,扎下微小的根系。假以时日,这些根系必将蔓延开来,焕发出新的生机。
而此刻,他需要思考的,是如何将这套方法,与将作监的军械生产标准对接,从源头上确保流入武库的,都是制式统一、质量合格的利器。这,将是下一场硬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