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斯姆。
在记录之中,这是一位异端的名字,代表着欲望本身的异端,在记录之中,祂的呢喃让人们丧失道德和理智的约束,只遵从于最原本的欲望,欲望本身并不是贬义词,这只是代表人对于某一种事物或者情感的渴求。
不,祂会这么说,这并没有错。
那驱动人们清晨离开温暖床榻的动力,那填饱肚腹、维持生命的生存欲望,若是没有这种欲望,生命之火便会熄灭。
欲望本身可以驱使孩童睁大双眼,不断追问“为什么”,也推动那些求知者探索世界奥秘,那永不餍足的求知之欲,是进步的基石、智慧的燃料。
欲望让人们在孤独中寻找伴侣,在苦难中相互扶持,在喜悦时渴望分享,它构建了家庭、社群,乃至整个人类情感的纽带。
同样的,欲望促使匠人精雕细琢,促使画家挥洒色彩、音乐家谱写乐章,甚至农夫期盼丰收的,是创造价值、留下印记的欲——撒斯姆所给予的欲望,塑造了美,丰富了世界,定义了存在的意义。
——祂仅仅只是将欲望彻底剥离了理性与道德的框架,任其如野火般肆意蔓延,吞噬一切边界,抹杀欲望实现过程中应有的度,以及,混淆了渴求与不择手段的占有,将向往推向不顾一切的掠夺。
如果要说,每一位异端会有什么共同点的话,那么,应该就是祂们都希望能够夺回自己应有的东西,更具体一点,祂们都认为自己是天使,既然是天使,那么,就应该回到天堂,就应该停留在天堂之中,拥有自己的信徒,拥有自己的教堂,被人信仰,被人供奉。
即便祂们彼此并没有什么好的关系。
“你们只需要这么做就好,剩下的部分,会有跟上来的。”它这么说着,忽然发出了某一种怪异的笑声,“我们都将去往祂的神国——玛伊雅弥!我们都将来到您的国度,让我们窥见这个世界真实的一角。”
于是,通天的高塔伫立在卓沿。
——这并非结束。
正如之前所说的,这里并不只有一个奇迹。
——尔立尔之印记,其形乃巨漏悬空,上瓶盈满稠蜜光晕,散发诱人甜香;下瓶乃无底暗渊,饥渴如噬。瓶颈狭窄,光晕凝如熔融金砂渗入,然非坠深渊,竟悖逆而上,挣扎回涌,复归满溢。下瓶吞噬光晕,永无满足,其黑暗牵引心神,许诺空无。
在那伫立的通天之塔上,一个沙漏出现了,它出现在高塔的顶端——即便人们无法看见最高的地方,也依旧能够窥探到那顶端的色彩。
——沙漏周遭悬浮镜面碎片,映照观者形影。镜中之影,皆灼灼探手欲攫沙漏,其渴求之态随观者心念流转不息。深渊引力低语满足,然凝视即沉沦,唯见己身欲望在虚空中徒劳伸展。
那沙漏之中,沙子正在逆流而上。
整个卓沿的地面轻微颤抖了一下,那搭建了整个卓沿的‘地基’,那水泥的地面,或者是尘土的地面,此时被拆解成大量细碎的沙子,顺着某一个奇迹向上,迈过构造物与根茎组成的结构,朝着更上方移动。
——此乃昭示世人之理,汝之渴欲,乃无尽循环。所求终成虚妄,所望反噬己身。下瓶之渊,即汝心壑倒影。追逐即牢笼,满足乃永恒之渴。在此呢喃尊贵的名字,直到,求尔垂示此箴于迷魂。
【Le miracle de l’hérésie Samle】
“疯了——疯了!都他妈的疯了——奇迹?两个奇迹?在这里同时出现了两个奇迹?为什么会‘同时’出现在‘这个地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疑问。
这是看见这一幕的所有人都会产生的疑问。
奇迹是一种能够通过肉眼看见的事物,只要人仍然停留在奇迹所在的地方,那么,肉眼必然能够看见奇迹的内容,即便此时人们无法看见这一座塔的顶端,然而,在顶端的那一个沙漏却仍然存在于人们的视觉之中。
——拉芙兰,卓沿。
“时间到了。”德利勃说,“和你们的交流很开心,不过再怎么平淡的对话也终究迎来结束,里波女士,你身上的伤怎么样了?”
“还行,虽然疼还是疼,但不影响活动。”
“那你该离开了,里波女士,找一个封闭一点的房间,至少不要看见外面,如果可以的话,最好把耳朵也捂住。”德利勃将那一本书递给了里波,“这本书你可以读一下,这应该是我最喜欢的书之一,今天过后我就要离开这里,这些东西我也没有办法全部带走。”
“谢谢。”
里波结果那本书,至于德利勃为什么要让她这么做,她不敢去问,现在外面所发生的事情已经超过了她应该了解到的一切,奇迹,她听见了那些人的呼喊,奇迹,那些人都在这么说,他们说,外面出现了奇迹。
两个奇迹。
“德利勃先生。”她说,“你接下来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很重要。”
“那祝你成功。”
“这样的祝福听起来确实会让人身心愉悦。”德利勃露出一个笑容,“如果——我是说如果,在我们完成了各自希望做的事情之后,如果在将来还有机会碰面的话,我会带你去品尝一下我那个时候最美味的菜品,我的朋友们都很喜欢。”
“好。”
里波最后看了一眼被拘束在椅子上的集体,她深吸一口气,带着自己那仍然疼痛的身体离开了这个房间,她还不能够停下,如德利勃所说,她需要找一个安全的房间,这个高塔之中肯定会有这样子的房间。
构造物落下的声音已经不再存在了,那些构造物已经没有继续落下了,可这也不代表着外面就是安全的,这个高塔之中有很多的房间,反正都是开放式的,找一个没有人的房间先短暂停留一下就好。
太高?不行,最好还是靠近地面一些,更近一些,她找了一个大约在第二层的房间,一个确实完全‘封闭’的房间,这里没有窗户,只有那一扇门算是联通外界的,她进入到房间之中,关上门,立马用房间之中的事物——比如箱子之类的东西——挡住这一扇门,确保没有人能够从这一扇门进来。
还不够。
现在仅仅只是让自己没有办法‘看见’外面的一切,她的耳朵、对于各种事物的触感依旧在不停歇地感受着外面的一切,那些声音,更具体一些,那些钟声,在卓沿回荡的钟声一直都死如此延绵不绝,她似乎明白了为什么钟声没有停止,钟声没有停下,那就意味着这一切都还没有结束。
新的事物依旧在诞生。
新的,非自然的事物,依旧在卓沿这个城市之中诞生。
她深吸一口气,然后,开始呢喃诗歌——
“烛台在尘网里结茧,封窗板钉住最后缝隙,
守夜人守候他的守夜,把门闩再添一道铁器。
拉丁区街车辚辚驶过,卖报童嘶哑地喊战讯;
咖啡香从门底缝飘入,我蜷缩如古卷里的蠹虫。”
胸口的疼痛感随着语言本身溃散,当然,疼痛感本身还是存在的,只是用这些诗歌暂时遏制住而已,她将自己的衣服撕下两个小角,塞住自己的耳朵,这并不能够隔断所有的声音,但也足以让那些进入到她的听觉范围之中的声音少很多了。
“绷带裹着未愈的弹痕,铜勋章在角落暗暗垂首,
回忆如铁锈啃啮神经,灰尘在琴键上安了家。
当晨光从锁孔探进时,囚笼的锁孔透来晨光,
我像熄灭的烛,向虚空交出体温,
我的梦在窗棂外变作灰烬。”
她还是喜欢这些诗歌,这些以人的文字编制起来的,脱离了正常的对话语言却又不显得突兀或者怪异的文字排列,不仅仅是那些流传下来的诗,还有他们自己创作的诗——当然了,诗本身并不是固定的内容,任何一个人都有创作的权利,诗歌本身也没有一种绝对客观的好坏评判标准,或许在此时默默无闻的诗歌,在将来会成为脍炙人口的篇章。
这一切都是有可能的。
里波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粗糙的纹理透过薄薄的衣物硌着皮肤,塞着布条的耳朵里,属于卓沿的喧嚣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棉絮,如此沉闷而遥远。
她还记得不久之前所听见的那些狂热的呼喊——“奇迹!两个奇迹!”——如果现在再一次听见,也会被过滤成模糊不清的嗡鸣,像是深水之下传来的窸窸窣窣。
然而,这并非完全的寂静。一种更深沉、更具压迫感的声音穿透了简陋的屏障,并非来自听觉,而是直接敲打在骨头上,这并不是声音……不,这也是声音,但这种声音源自于卓沿本身,在此时,属于卓沿的大地在震颤。
不是剧烈的晃动,而是一种持续、低沉的嗡鸣,仿佛城市本身变成了一具巨大的、正在苏醒的引擎,墙壁的微尘簌簌落下,在她周围形成一层薄薄的灰色帷幕,脚下的地面像活物般微微起伏,传递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非自然的脉动。
我听不见,她告诉自己。
我看不见,她告诉自己。
我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