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峰缓缓起身,转向那代表着大宋至高权威的龙椅。
他的动作并不快,却带着一种山峦倾覆前最后的、令人窒息的沉静。
龙椅之前,皇帝赵煦早已瘫软在地,全无天子威仪。
他面色惨白如金纸,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额头上沁出的冷汗与先前惊惧的泪痕混在一处,将十二章纹的帝王衮服前襟洇湿了一片。
他蜷缩着,仿佛想把自己藏进那冰冷御阶的阴影里,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最后一片枯叶,连抬头与萧峰对视的勇气都已丧失殆尽。
萧峰的目光掠过阶下那一片黑压压的冠冕,并未在任何人身上停留,最终如铁锥般钉在赵煦身上。
他的声音并不洪亮,甚至有些低沉,但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敲打在死寂的大殿中,也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头:
“第一,”萧峰开口道,语气平淡却字字千钧,“追赠黄裳为‘文阴公’,以亲王之礼,举国哀荣,厚葬之。
其故居道藏阁,设为‘黄裳祠’,永享香火祭祀。
他毕生心血所系之武学精要,由你大宋翰林院,与朕之大辽国史馆,共同勘校修撰,录于典册,传之后世。”
赵煦几乎是下意识地、如蒙大赦般连连点头,牙齿咯咯作响,声音尖细变形:“朕……朕即刻下旨!即刻……礼部!翰林院!你们都听见了?照办!快照办!”
他胡乱挥着手,视线却只敢盯着眼前的三寸金砖,仿佛那上面写着救命符咒。
萧峰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继续道,那目光却仿佛化作了实质的刀锋,刮过赵煦的皮肤:“第二,拟退位诏书,明发天下:自即日起,宋辽息兵,山河一体。
大宋所有路、府、州、县,文武官吏,驻防兵将,须即刻罢兵卸甲,不得有任何抵抗之举,一切交接,务求平稳。”
“朕愿降!愿降!”赵煦像是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终于呜咽出声,涕泪纵横,哪里还有半分君王气度,唯有摇尾乞怜的惶惧,“只求……只求陛下开恩!留朕……留朕与宗室一条活路……朕什么都答应!什么都给!”
他伏低身子,几乎要匍匐到萧峰脚边。
“第三,”萧峰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最终裁决的冷酷,“今日之内,开启汴京所有城门,迎大辽王师入城安抚。
赵宋宗亲,朝中文武,各安其宅,各守其职,维持京畿乃至天下秩序,不得生乱。
凡遵从号令,不聚众、不抵抗、不生事者,其身家性命,官职爵禄,皆可保全。”
赵煦再无犹豫,以头触地,砰砰作响:“遵旨!一切……一切但凭陛下安排!朕……不,罪臣赵煦,绝无二心!”
萧峰不再言语,缓缓收回目光,转而扫视着这偌大的紫宸殿,扫视着那一个个僵立如木偶的紫色、绯色、青色官袍。
死一般的寂静中,潜流汹涌。
百官之中,须发皆白的老臣,如枢密使、参知政事等,死死低着头,花白的胡须不住颤动,紧闭的双眼中老泪纵横。
他们袖中的拳头捏得指节发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一生读圣贤书,忠君报国,临到头来,却要亲眼目睹君王如此屈膝,社稷顷刻倾覆。
亡国之耻,君辱之痛,像冰冷沉重的铁锈,一层层糊住喉咙,噎得他们五脏六腑都扭曲绞痛,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有人别过脸去,不忍再看御阶上那滩烂泥般的君王,目光投向殿外漆黑的夜空,那里曾是他们心中的煌煌天阙,此刻却只剩无边绝望。
一些年富力强的官员,面色灰败,眼神空洞。
他们或许曾怀揣济世之志,或许精于政务谋略,但在绝对的力量碾压和君主的彻底崩溃面前,所有抱负与算计都成了笑话。
他们看着萧峰那渊渟岳峙的身影,感受着那尚未完全消散、弥漫殿中的无形战意与威压,那是足以匹敌千军万马、粉碎一切抵抗的绝世武勇。
恐惧,如同最刺骨的冰水,从脊椎蔓延至全身,让他们四肢冰凉,生不出半分反抗的念头。
唯有臣服,在这令人窒息的威严下卑微地臣服,或许还能为家族、为自身求得一线渺茫生机。
他们缓缓地、极其艰难地,随着前排的人,屈下了膝盖。
在这悲愤与恐惧的底色中,站在后排、身着从六品青色官袍的户部主事李宗之,先是死死攥着朝笏,指节泛白,眼珠却在眼窝里飞速打转——他偷偷瞥了眼御阶上瘫软的赵煦,又飞快扫过萧峰那玄袍挺立的身影,喉结狠狠滚动了一下,脸上的惊骇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贪婪的精明。
他悄悄用袖管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又伸手将歪斜的幞头扶正,连官袍前襟的褶皱都仔细抻了抻,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掩饰不住的喜色,仿佛不是身处亡国之境,而是即将赴一场富贵之宴。
他身旁的兵部员外郎周文彬,更是直接用胳膊肘轻轻撞了撞左侧的太常寺丞吴敬安,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周文彬眼中闪着投机的光,微微点头,示意“时机已到”;
吴敬安则飞快眨眼,手指在袖中无声地点了点,那是在盘算着如何措辞才能显得既忠心又不谄媚。
两人都是中年,仕途困顿多年,此刻眼中哪里还有半分悲戚,只剩“时势造英雄”的亢奋。
最先动的是李宗之。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向前踏出半步,刻意让自己的青色官袍在一片紫绯色中显得格外扎眼。
他先是用力眨了眨眼,逼出几滴挤出来的“眼泪”,随即“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膝盖砸在金砖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却浑不在意。
他高高扬起头,脸上堆着沉痛却又无比恭顺的表情,声音刻意提得又高又亮,生怕萧峰听不见:“大辽陛下天威盖世,仁德广布!宋辽一体,实乃天下苍生之福!臣李宗之,感佩涕零,愿弃暗投明,为陛下效犬马之劳!安抚地方、督办粮草,臣无所不从,绝无二心!”
他这一跪一喊,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周文彬立刻跟上。
他比李宗之更显“急切”,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跪下去,连朝笏都扔在了一旁,额头直接磕在地上,声音带着刻意营造的颤抖:“臣周文彬!叩见陛下!陛下一统山河,功盖三皇五帝!臣愿为前驱,清查大宋军备、联络各州守将,助陛下安定天下!只求陛下不弃,给臣一个效忠的机会!”
吴敬安也不甘落后,他刻意放缓了动作,却走得极为端正,先对着萧峰深深一揖,然后才缓缓跪下,语气比前两人“恳切”几分,却更显虚伪:“臣吴敬安,忝为太常寺丞,掌礼仪祭祀。
今陛下承天应命,合统宋辽,臣愿主持登基大典,定礼乐、正典章,让天下人皆知陛下天命所归!臣之心,可昭日月!”
三人跪在最前排,姿态各异,却都伸长了脖子,眼神灼灼地望向萧峰,那急于表忠心、抢头功的模样,像极了等待主人投喂的犬只。
李宗之甚至还偷偷用眼角余光扫了眼身后的同僚,嘴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他赌对了,这改朝换代的关口,最先跪下的,总能吃到最肥的肉。
他们的举动,像一把盐撒在了其他尚在痛苦煎熬的官员伤口上。
枢密使气得浑身发抖,花白的胡须几乎要竖起来;
几个年轻的京官涨红了脸,眼神里满是鄙夷与愤怒,却被身旁的老臣死死按住了手臂。
但最终,所有的情绪都被巨大的现实压力碾碎。
看着那三个“先行者”谄媚的背影,看着御阶上已然认命的皇帝,再看看萧峰那平静却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最后一丝侥幸也熄灭了。
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推动,如同秋风席卷过枯草,如同黑夜吞噬残烛的微光,满殿朱紫,从前往后,一片一片,无声地跪伏下去。
头颅低垂,背脊弯曲,官帽上的翅翼轻轻颤抖,再无一人挺立。
唯有李宗之、周文彬、吴敬安三人,还微微抬着头,期待着萧峰的一句回应,脸上的喜色几乎要溢出来。
紫宸殿,这座象征着大宋最高权力与荣耀的殿堂,此刻只剩下烛火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以及那沉重如铁的寂静。
空气中弥漫着香灰、泪痕、血腥与绝望混合的复杂气息,还夹杂着一丝李宗之等人身上,因亢奋而渗出的汗味。
萧峰最后回望了一眼。
金砖之上,黄裳静静安卧,覆盖其身的玄色龙纹大氅在烛光下流淌着幽暗的光泽。
他面容平静,嘴角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解脱后的微澜,仿佛只是沉浸在一场过于深邃的梦境之中,暂时忘却了尘世的纷扰与身后江山的剧变,也忘却了这殿中,那些为了富贵而屈膝的丑陋嘴脸。
烛影摇红,月光无声流淌过殿门,将这一殿的跪伏身影、三个投机者微微扬起的头颅,和那孤独立着的玄袍帝王,一同拉成长长、淡淡的影子,投向不可知的未来。
一个时代,就在这混杂着英雄寂灭、君王屈膝、臣工血泪与投机者算计的复杂图景中,落下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