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寿行宫至南府,一来一回逾一个时辰,已近子时,巷弄胡同僻静孤独,大街窄道已无行人往来,狭长幽深的唯余大魏打更人和悠长的梆子声。
薛枭快马加鞭,绕了路先至东十二胡同的天香楼,再加速回南府,至偏门翻身下马,撩起玄色长袍,单手将食盒拎得又稳又轻,三步并作两步走,一路行至二门,穿过林荫巷,见镜湖之上的侧水畔中还亮着灯,昏黄的光晕像丝丝缕缕粘稠温暖的牛乳一不小心泄入水波中。
薛枭克制不住地扬起嘴角。
回家,檐下有灯亮,屋内有人等。
十年前,他在清越观残灯冷灶时,可曾想到过有今天?
临至门前,薛枭猛地顿住脚步,单手扶住门框,深呼吸三下,迫使自己因长距离疾走而略显急促的喘息平缓下来,待心跳回归正常,薛枭眼眸向下微搭,撩开门帘,便见山月双手支颌,双眸出神地认真注视着小烛台,烛台小小一团火焰,愉悦欢快地跳动在她如瘦金体般雅隽清冷的眉梢眼角。
“你怎么还在等?”
薛枭垂头,将食盒放在桌上,揭开盖子,便是两碗天香楼的羊肉汤,只有片得极薄的羊肉,没有加面或粉条子,炖得奶白的羊汤上星星点点撒了葱花、芫荽。
薛枭将其中一碗推到山月面前,极窄且锋利的面容之上像蒙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我刚将圣人送回行宫,快马加鞭买回来的——还好,还没撒。”
山月看了眼更漏:快子时了。
再看看飘着漂亮泛黄油星儿的羊汤:子时喝羊汤,会不会太补了?
“今儿夏至。”薛枭温声:“夏天一碗羊肉汤,不用华佗开药方——师傅每年都这样说。”
山月端碗啜了一口。
嗯。
确实暖呼呼的。
除此之外,吃不出差别。
但...山月伸手去摸螺钿红木食盒的外侧。
也是暖呼呼的,还带着薛枭清晰的体温。
这么热的天,一边驾马,一边将食盒护在胸前,羊汤那么烫...
山月眨了眨眼睛,脖颈僵硬地转回头,笑了笑:“哪需这样麻烦,若是要喝羊汤,请苏妈妈和王二嬢熬炖便是...“
“那不一样。”
薛枭好看的浓密的眉头蹙了蹙,着重强调:“那不一样。我觉得天香楼的羊汤最好喝。”
薛枭一顿,语气平和却专注:“就算你尝不出差别,我也想让你喝最好的。”
山月抬起眸子。
她是孤岛的囚徒,四周风卷着滔天的浪潮,她却渐渐发现,有人驾着一艘尤似巨鹢的重船乘风破浪而来,距离上岸停泊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山月呼吸不自觉地变得有些急促。
百日前,她期待着薛枭将窗户纸捅破,她有足够的言语来应对敷衍; 如今,她却有些无措。
一旦窗户纸被捅破,那么,幽暗的房间究竟是会天亮?还是会陷入自毁的曝晒?
薛枭如不知她呼吸频率的变化,自顾自坐下,认认真真将羊汤喝完。
山月递了一张素绢丝帕过去。
素绢右下角绣有一抹连绵山脉与一轮落日间的山间明月。
薛枭接过,看她。
山月将头偏过去。
薛枭抿唇接过,却不用,四四方方折好放在桌上,站起身来,弯腰径直越过山月自桌下的抽屉里摸出一方洗得发白的粗麻方帕。
高挺的鼻尖就擦着山月的鬓发、耳垂而过,温热的呼吸恰好直直喷在山月薄薄的一层肤容。
像火星砸进甘草堆。
山月脸“唰”地一下,通红一片!
她这才想起:这里是薛枭的书房!
薛枭喜洁,长居之所永远一尘不染,纵算在天宝观熬了数天的大夜,回家时也换了一身带着冷冽松柏香气的长衫,而别旁男子忙碌起来就邋遢得浮出一脸青色胡茬的景象,在薛枭身上是从来见不到的!
他一直是洁净的、凛冽的、自持的。
这里是他的书房!他的常驻地!
甭提一张擦脸擦嘴的帕子,就是十张、二十张,这里都是长备着的!
薛枭垂下眼眸,仔仔细细将脸擦净,反手便打开抽屉暗格,将那方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月白绢帕当着山月的面,堂而皇之地放了进去。
他立了大功!
拿块帕子怎么了!她答应的画现在还没给他呢!一副画得拿十块帕子来抵!
拿块帕子咋的了!
等下他还要干更过分的事呢!
不待山月开口,薛枭压低声音道:“关于水光,我问过吴大监了。”
山月瞬时忘了什么帕子,飞快抬眸看薛枭,静待其后话。
“小姑娘没被骗,确有其事,她遇到的两位大监应是医药司的公公,不知为何水光入了他们的眼,想将她调入宫中。”薛枭再道:“只是这两日,圣人被朝堂的事缠得发了旧疾,医药司腾不出空手,误打误撞将此事搁置了下来——如今看来,事缓则圆,放一放倒是有了新机遇。”
山月歪头,听得认真。
屋子有些闷。
据钦天监说,夏至过后,北直隶京冀地带将有暴雨。
恐就是这场还没下下来的雨引发的闷热。
潮潮的,人像被盖在了蒸屉里。
薛枭起身推窗:“我特意请吴公公好好关照水光,既京师认定秋水渡魏司簿已死,索性便让水光金蝉脱壳换回‘贺水光’的名号入宫,我打听过了这一届良家子还未真正见过松江府出身的同仁,便设计将她们排挤出宫了,宫中无人见过水光的面貌,此举可行。噢对了——”
薛枭回头,浓稠得似一副山水墨画的眉眼,让同样浓稠的夏夜瞬时亮了起来:“我今日告诉了吴公公,水光是我夫人唯一在世的家眷...我——是不是多话了?”
窗户推开,便有穿堂风拂入。
蒸屉中的人,得救了。
呼吸顺畅,气息清沁。
以“贺水光”的名义,入宫。
水光,做回了水光。
是不是意味着,生活会逐渐回到正轨,她也能做回贺山月?做回河头村邱二娘的长女,贺山月?
山月愣在原地,久久未语,眸光直视薛枭,胸腔中的那颗心脏“砰砰”直跳,像敲鼓,像冰雹砸在房檐,像青蛙排着队扑通扑通跳进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