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安随意摆摆手:“没什么大事,喝几副药就好了。”
又将话题转到了如今震动的江南官场:“韩承让不中用,杜州决堤案迟早面世,江南官场必接二连三地下水,观案斋后面立着的是谁?京师满城皆知,到时火烧到咱们衣角,怎么灭火?怎么脱身?咱们这么大帮人,壮志未酬,士族未复,又该何去何从...这些事,侯爷,可曾想过?”
崔白年笑了笑,侧眸始终平和淡定:“不过是小皇帝启用御史台重查一桩旧案罢了,小事小情——殿下思虑太过了。”
靖安斜眸看向崔白年,目光凌厉:“思虑太过?是本宫思虑太过?还是侯爷手握重兵,仗着天高皇帝远,并不以为然?”
靖安语气生硬。
后排诸人均噤了声,屏气凝神,不敢有丝毫杂音——靖安与崔白年二人是“青凤”初始的创造者,一个依仗宗室的身份,左右皇权的落脚点,一个倚仗老牌江南武将士族的底子,夺取了苏家留下的最大一块饼,两家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一个在远处,一个在皇城,互为补充,是“青凤”的筑基之本、根深之蒂,但凡缺其一,“青凤”就做不起来。
这两人言语间僵了起来,却无人敢劝。
僵持之中,一把温润轻灵的男声适时响起:“诸位叔伯、大人坐了许久,恐怕累乏了——烦请随小辈至一层用茶休憩。”
凝固的空气,像被注入一股柔和的风。
袁文英率先出声:“老朽老了,腰背坐得又颓又僵,小崔大人的提议非常好呀!”
“是是是!”
“该去喝口茶,歇一歇了!”
管这两个实权人物是吵架,还是密谋...只要不烧到自己身上,都是一股好风!
崔玉郎站起身,立于行廊之间,长衫宽袍,越众而过,躬身侧步相让。
一张漂亮的、精致的、如老画匠精心琢磨雕刻的面庞,在明暗不定的高台上,鼻梁侧边的阴影像蝴蝶扇动的翅膀,唇角若隐若无勾勒的那抹笑张弛有度,亦清醒从容,长袖善舞地展示着世家贵公子的明朗气度。
傅明姜眼神就钉在崔玉郎身上,再抬了抬眼眸,生怕别人看多了他,又生怕别人看不见他,待看到一众朝中臣工言笑宴宴地听从崔玉郎的安排自木阶依次而下,她神态不免多了几分餍足和自得。
“...周夫人请止步。”崔白年应声唤住。
关北侯夫人周芳姐脚下一顿,面目惊诧回望过来。
“临江被拘束在府中,作为关北侯夫人,有些话,你也该听听。”崔白年气度亲和。
临江,就是关北侯常蔺的字。
周芳姐悬着心重新落座。
崔玉郎安顿好诸位臣工折返上来,见父亲崔白年不急不缓地斟茶泼汤,而靖安大长公主面色铁青,单手握着一串檀木佛珠,拨一颗就是诵一遍经,她连拨三颗,回头向崔白年道:“...于侯爷而言,此自是一桩小事,苏家的血没从您手上过,您自然能稳坐钓鱼台——在场的,有一个算一个,江南官场是柳合舟牵的头,联合苏慎的下手庞映换的材料、贪的银子;贪墨下的银子,汇拢在我观案斋,充作了‘青凤’萌芽费用;常蔺的父亲在苏慎兄长、北疆军将军苏愉麾下,常家暗中在苏家校场埋的银子...”
“算来算去,你崔白年是最无辜干净的,你当然不慌。”靖安高声道。
崔白年侧首,单手撩起袖摆,韩信点兵斟茶:“殿下此言差矣,决堤案贪墨的银子我没要给了‘青凤’,而苏家校场下面埋的银子,却是我费心筹措的——这个局,没人干净。”
“那侯爷好定力,火烧眉毛也可无动于衷。”靖安眼动眉不动。
“不是无动于衷,而是择其善法。”崔白年双手搁点杯盅,向靖安敬茶。
再一一盘算:“江南官场要换,小皇帝势在必行,什么柳合舟、什么韩承让、赵停光,该获罪就获罪,该下狱就下狱,他们手上没什么好东西给小皇帝,小皇帝也不会追着他们不放,腾出几个知府、通判的位子出来,小皇帝就像安插柏瑜斯一样,把自己的人安插进去,对我们而言也没什么大不了。”
“我们要做的是弃卒保帅。”崔白年道:“甩两三个出去,小皇帝满意了,有了台阶下了,江南官场余下的人,我们才有手段死保。”
靖安大长公主问:“什么手段?”
崔白年手指沾了沾茶水,在正北方画了一个圈。
靖安大长公主了然,又再问:“京师呢?观案斋以卖画名义收取涝灾贪墨银两的事实呢!?”
崔白年正抬手喝茶。
崔玉郎侧眸看向吟春楼脚下的护城河。
无人应答。
靖安大长公主紧抿嘴角,隔了一会儿方一声冷笑:“莫不是从侯爷想让周行允担了这事吧?徐衢衍或许软弱好欺,但绝不是个蠢人,更别提薛枭在后面虎视眈眈要给苏家报仇,你单拎一个周行允出来,徐衢衍和薛枭会信吗?够分量吗?周行允虽是我的驸马,我却从不偏私的,但凡献祭了他能平息此事,我早就做了。”
沉默。
崔白年的世家之风,较长子崔玉郎更甚。
品茗喝茶不该说话,他风轻云淡,十分忍得住。
他忍得住。
但有人忍不住。
周芳姐独身在二排,坐立难安:什么?竟要将哥哥献祭!?若是哥哥顶了这份罪,多半是个人头落地的结局!她到时怎么办!?安身立命的儿子在她面前被劫走,必死无疑!嫁予的夫郎对她拳打脚踢,快要将她打死!常家上下都看不起她,她唯一的靠山就是尚了公主的哥哥!
如果哥哥被抓出去顶包,常蔺要么毫无忌惮地打死她,要么休了她!
上次...就在前半个月...常蔺将她打得鼻青脸肿,第二天早晨,她险些睁不开眼睛!
哥哥死了,她一定也会死的!
不行!
不行!
“若是...若是常蔺顶罪呢?他...他够分量吗...?”
女人期艾却迟疑的声音,在沉默中,恰如其分地响起。
与此同时,崔白年放下喝茶的杯盅,唇角那丝若有似无的笑,藏得愈发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