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钟爱山月。
飞鸟爱山月。
薛枭、山月。
爱。
山月气息紧紧屏住,张惶地移开眼眸,她像被一把直白的、袒露的、锋利的刀刃刺中胸腔。
但意外的是,没有预想中的钝痛,反而像被一排刚刚萌芽的乳齿在心上啃噬着,留下一排密密麻麻的似酸如涩的小伤口。
麻麻的尖锐感险些将胸腔刺破,暴露出深藏在皮肉下的软弱和欣喜。
山月不自觉地抿了抿唇,并未追问薛枭究竟是何意。
他们是成熟的大人,不必懂装不懂、假装天真地刨根问底。
薛枭始终斜靠在廊柱上,泛白的青色长衫剪裁得当,像青衫树下的瀑布,挂在了他身上,再直直地垂落至地上,溅起夏日沁凉的水珠。
薛枭头歪靠着,唇角始终带着笑,眼眸也是,满含笑意地看着山月。
有种别样的温柔。
像黑夜的刽子手,轻拨着筝上的弦,叮——叮——叮——
他不需要她回应。
对于山月而言,没有立刻的拒绝和抗拒,就已是回应。
他们是成熟的大人,不必患得患失、打破砂锅问到底的逼迫。
......
虫鸣,庭院老槐树的虫鸣,不似蝉鸣嗡嗡有规律的鸣叫,也不是纺织娘“轧织”“轧织”,也不是斗蟋蟀昂着头鸣声悠扬苍远“蛐——蛐——”。
叫得乱得很。
像打倒了一地的珠子,滑溜溜、圆滚滚地打着转,没一会儿就嘀噜噜地滚进黑暗的柜子脚底。
虫鸣太吵了。
山月睡不着,索性打开眼睛,死死盯住细麻幔帐,看帐子的布料卷成一层叠一层,流水般随意淌在床榻上。
这样的“形”复杂难画。
山月突然想起在山塘街学画的时候:丹青写意,但练功需从写实练起,“过桥骨”跟别的店铺不一样,别的老爷通常端一盆花、一株草给学徒们临摹,孙五爷不,他常常扔给学徒们一只啃了一半的梨、一碗冒着热气的面、一段断了的戒尺叫他们画,谁画得像,谁就能加一块肉吃。
孙五爷说:“脑中需固形,方可挥毫大写意。”
意思是,必须将东西的样子烙印进脑子,才能模糊掉形状,将物件变成意境。
薛枭的样貌,在她脑中,很清晰。
极窄的颌面,浓密黛黑的眉毛,深邃的眼窝里狭长的眼缝和深茶色的瞳仁,笔挺的鼻梁和锋利垂直急收的鼻尖,菱形的薄唇常年抿着,而鼻尖却有一粒比芝麻还小的浅褐色的痣。
给她一支笔,她不需要构图,便可立即将他画出来。
而她一闭上眼睛,再想起薛枭,却只有冷冽的、孤独的、沉默的、如寒风一般的“意”,卷携着清晨浓雾迷蒙中苍劲的松针味道。
按照孙五爷的标准,薛枭这幅画,她已画成了。
山月心乱如麻。
而那个拨动琴弦的刽子手,就躺在她身边,呼吸均匀地躺在她身边。
他把珠子四处乱倒,作完乱后,始作俑者反倒睡得香甜...
山月有些不忿,猛地转身,却兀地直直撞进一双深邃安静的深茶色瞳仁里,鼻尖与鼻尖险些触碰在一起。
他也没睡着。
“你也没睡着。”山月眨了眨眼。
“没睡。”
薛枭补充一句:“我心脏咚咚跳,吵得我睡不着。”
噢,吵闹到他的,不是虫鸣,是心跳。
山月不自觉地莞尔抿唇,手贴在侧脸,半侧躺着。
烛火就在幔帐外摇曳。
薛枭目光落在山月的左肩,声音很低:“还疼吗?”
山月颔首:“疼。”
“我想说你该...”
但又舍不得。
“往后别这样了。谁都是人身肉长的,谁比谁金贵?凭什么一命换一命?”薛枭也侧躺着,宽大的身影恰好将山月罩在其中:“我原本想在庭院种一亩草,名唤‘一年蓬’,我请苏妈妈买了,却迟迟未种下。”
山月蜷缩在令人安心的暗影之中,神色晦暗不明:“为何不种?”
“今年长势好看,明年就枯萎,我好好一亩地,明年看什么呢?”薛枭神情很淡,话语中的缱绻却很浓。
山月安静下来,眼睫刷上刷下,眼下扇形的阴影微微发颤,隔了许久才轻声道:“那就不种吧。”
薛枭点头:“那就不种。”
又问山月:“那咱们种什么?”
再问山月:“种石榴吧?石榴花好看,果子也好吃。”
薛枭声音也很低。
像两个藏在角落说悄悄话的人。
说着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话,不叫旁人听见。
山月唇角高高勾起:“我们为什么要这样说话?”
薛枭眼眸暗暗的,却暗藏着灼烧的力量。
他侧脸贴着染上皂角香的枕头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但这样的感觉很好。
在幔帐之中的狭小空间里只有两个人,就像这世上也只有他们两个人了。
床榻很大。
山月睡在外侧,薛枭在里侧,两个人一人搭了一床薄纱的被褥,相对而面。
薛枭陡然用手臂撑起身形,探身向山月去。
男人温热的呼吸猛地变近。
灼热的眼眸亦好似在一瞬间逼近。
山月已经平静下来的胸腔,又“砰砰砰”地响起来。
他要...他要亲吻她吗?
山月紧紧抿住唇,手不自觉地握成拳,不自觉地轻轻咽下一口唾沫。
薛枭的面颊从她耳边一擦而过,伸长手径直拿起山月身侧的蒲扇。
很热。
他敛眸,却见山月素来清冷平淡的面容上不知何时涌上了两团轻微的酡红。
薛枭恍然大悟之后,展眉笑开。
山月身形一僵,拳头松开,掩饰不住地恼怒转过身去,板正又僵硬地躺好:“睡觉!睡觉!太晚了...太晚了!”
薛枭压低的声音,像拉长的琴弦,透露出难得的松弛:“如今我丁忧在家,实乃闲人一个,便是夜里睁眼,白日眠觉,谁又能奈我何?”
讲明底气,大有与山月拉扯一整晚的意思。
山月:...刚刚说连续翻了十天卷宗的重臣,到底是谁呀?
山月偏过头不再理他。
“山月——”薛枭含着笑意:“山月——”
使劲唤。
“——嗯?“山月半眯着眼应道。
“...你想过,复仇结束后,要做些什么吗?”薛枭轻声发问。
安静了下来。
隔了好久,山月才阖着眼,低声道:“没想过。我不喜欢向前看,看到的东西多了,就会被纷繁热闹迷花眼、分岔了心,而记不清来时路。”
又安静了下来。
山月眯着眼,混混糊糊的,快要睡着了。
身边人却动了动,炙热的气息俯身而来,直接地、坦诚地、未带一丝犹豫地覆了上来。
山月嘴唇被一股冷冽的、如寒风一般的触感覆住。
山月还未来得及睁眼,脑中却突兀地出现了薛枭棱形的薄唇——由“意”已转为“形”。
鼻息缓慢却均匀地扑在她的脸上。
唇齿之间,嗫嚅亲密,轻蠕慢捻,唇贴唇,清冽的水珠逐渐蒸腾,凝成一团暧昧的水汽。
山月微微发僵的身形,缓慢地柔和下来。
唇上陡然一空。
她睁开眼。
狭小的幔帐之内,薛枭如一只展开翅膀的成年鹰隼,双手俯撑在她的鬓边,目光炙热明朗地死死注视着她,像盯紧了冬日里唯一的猎物。
“本来这件事,应当复仇结束后再做。”
薛枭声音仍然很低:“但我需要你知道向前看没什么不好,纷繁的热闹——也没什么不好。”
山月与之回视,目光坦荡,但双手不自觉地抓紧衣衫,嘴唇亦不自觉地死死抿住。
“欸——”薛枭再次开口。
别抿唇了。
唇色已经发白了。
山月抬眸:“啊?”
紧抿的唇瓣微微张开,在泛白之后,呈现出一种别样的红和润。
薛枭移开眼神,透过层叠的、难以画形的幔帐,将目光重新落回桌案上那副画:“那副——是送给我的《山月》吧?”
嫣红的唇瓣吐出一个字:“是。”
一顿。
“但还未画完。这只是《山月》的草稿,我还没想好正稿究竟该怎么画。”山月压制住蔓上心头难以言明的情愫,神色认真地缓慢开口回复他。
薛枭俯身垂头,鼻尖萦绕着女人淡淡的如玉兰般幽深的香气。
草稿?
草稿都画得这样好了,正稿岂不是更甜?
等待不重要。
只要她愿意画。
? ?这两天在出差。
? 放心,周末会大写特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