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蛛丝马迹
魏坤再次看向那具已经被白布遮盖的尸体,又看了看那枚新铜钱和瓷杯碎片。这三者之间,是否存在着某种联系?凶手,茶杯的主人,还有这枚突兀的新铜钱……
等待验尸官和更多消息的时间依旧漫长,但魏坤的心中却不像之前那般焦躁。至少,他现在手里有了几个实实在在的线头。他相信,顺着这枚新铜钱和“清风斋”的瓷杯,总能牵扯出背后那张隐藏的网。这荒宅的寂静,很快就会被打破了。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目光锐利地望向荒宅之外,仿佛要穿透这层层迷雾,直抵真相。
荒宅位于城郊,名曰“静园”,曾是前清一位告老御史的别院。御史殁后,家道中落,子孙不肖,几番易手,最终荒废下来,成了附近孩童捉迷藏、胆大者试胆的所在。如今,这里却成了命案现场。死者是本地一个小有名气的商人,姓赵,名德海,经营着一家不大不小的绸缎庄。
魏坤是本地县衙的捕头,三十出头,面容算不上英俊,但一双眼睛格外有神,透着一股精明和坚韧。他从尸身旁退开几步,开始仔细勘察这间作为凶案中心的正厅。
厅内蛛网尘封,显然久无人居。但赵德海倒地处,却相对干净些,似乎有人特意清理过,又或者,这里就是死者与生者(很可能就是凶手)接触的地方。除了那枚新铜钱和破碎的瓷杯,地面上再无明显的打斗痕迹。门窗完好,没有强行闯入的迹象。这说明,要么是熟人作案,赵德海自愿引其入内;要么就是凶手极为狡猾,作案后仔细清理了现场,并从容离去。
“头儿,”一个年轻的捕快小李子轻手轻脚地走近,“外面的弟兄们问,这荒宅四周还需要仔细搜吗?地方不小,怕耽误工夫。”
魏坤点头:“搜!一寸都不能放过!特别是脚印、车辙,任何不寻常的东西都要留意。凶手既然来了,不可能一点痕迹都不留下。”他顿了顿,补充道,“重点搜查后院和围墙外侧,看看有没有翻墙进出的痕迹。”
“是!”小李子领命而去。
魏坤的目光重新落回那枚铜钱上。他用一块干净的布小心翼翼地将铜钱捏起,对着从窗棂透进来的微弱天光仔细端详。这是一枚“光绪通宝”,品相极佳,边缘光滑,字迹清晰,带着崭新的铜光,仿佛刚从铸币局里出来一般。这种新钱,市面上并非没有流通,但带着如此崭新的光泽,出现在一具尸体旁,就显得极其诡异。它更像是一个信物,一个标记,或者……一种挑衅?
凶手为何要留下这样一枚铜钱?是疏忽遗落?不像。魏坤更倾向于这是凶手有意留下的。那么,这铜钱代表什么?是某种帮派的暗号?还是与死者之间的某种债务、交易有关?或者,仅仅是凶手故布疑阵,混淆视听?
他将铜钱小心收好,又转向那堆瓷杯碎片。碎片散落一地,他蹲下身,耐心地一片片拾起,试图拼凑。杯身是素雅的青花,上面绘着几枝疏朗的竹子,底款是“清风斋制”四个小字。
“清风斋……”魏坤喃喃自语。这个名号他有点印象,似乎是城里一家颇为雅致的瓷器铺子,专卖一些文人雅士喜欢的茶具、文房清供,价格不菲。赵德海一个绸缎商人,为何会带着清风斋的瓷杯来到这荒宅?这瓷杯是他自己的,还是凶手带来的?
如果是赵德海的,他为何要带一个价值不菲的茶杯来这种地方?不合情理。如果是凶手带来的,凶手为何要带着茶杯赴约,还在争执(或者谈话)中打碎了它?这茶杯的主人,会是凶手吗?
魏坤将拼凑起来的瓷杯形状在脑海中还原。这是一个小巧的品茗杯,配套的应该还有茶壶、茶盘等。现场只发现了一个杯子的碎片,没有茶壶,也没有另一个杯子。这说明什么?难道只有一人饮茶?或者,另一个杯子被凶手带走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思绪如同这天空一样,纷乱而沉重。
赵德海,绸缎庄老板。为人还算本分,生意做得中等,不好不坏。没听说他与人结下什么生死大仇。他为何会出现在静园?为何会被杀?凶手是谁?动机是什么?新铜钱,清风斋瓷杯……这两个线索,如同在浓雾中点亮的两盏孤灯,虽然微弱,却指明了方向。
“头儿!验尸官来了!”门口传来通报声。
魏坤精神一振:“快请进来!”
一位须发皆白、身着官服的老者提着药箱,在两个助手的搀扶下,缓缓走了进来。他是县里的老验尸官,姓刘,经验丰富,人称“刘仵作”。
“刘老,辛苦您了。”魏坤上前招呼。
刘仵作摆摆手,也不多言,径直走到尸体旁,示意助手掀开白布。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混杂着尘土的气息弥漫开来。
刘仵作戴上手套,开始仔细检查。他先是观察死者的面色、瞳孔,然后翻开死者的眼睑,又检查了口鼻、指甲。接着,他重点检查了死者颈部——那里有一道明显的、深可见骨的勒痕,边缘整齐,带着青紫的淤伤。
“死因初步判断是机械性窒息,被绳索或类似物勒颈致死。”刘仵作的声音沙哑而平静,“勒痕很深,施加的力道极大,几乎是瞬间毙命。死亡时间……嗯,大约在昨晚子时到丑时之间,也就是深夜十一点到凌晨三点左右。”
魏坤皱眉:“深夜?赵德海为何会在深夜来到这荒宅?”
刘仵作继续检查:“尸身未见其他明显外伤,没有中毒迹象(需带回衙门做进一步化验确认)。死者生前应该没有经过激烈挣扎,或者说,挣扎的时间非常短暂,就被制服了。”
这与现场没有打斗痕迹的情况吻合。
“刘老,能看出凶器是什么吗?”
刘仵作指着勒痕:“凶器应该是质地较硬、表面相对光滑的绳索,比如麻绳、丝绦,甚至可能是皮带。具体是什么,还需要根据勒痕的细微特征来判断。我会仔细记录下来。”他顿了顿,补充道,“死者右手的指关节处,似乎有一点轻微的擦伤,像是……抓挠什么东西留下的。”
魏坤凑近看去,果然,在死者右手食指的关节处,有一小块不明显的皮肤破损,带着淡淡的血迹,已经干涸。“是抓挠凶手?还是抓挠别的东西?”
“不好说。如果是抓挠凶手,凶手身上可能会留下相应的痕迹。”刘仵作摇摇头,“但也可能是临死前本能的反应,抓到了身边的什么物件。”
检查完毕,刘仵作的助手们小心地将尸体抬上担架,盖上白布,准备运回县衙义庄。
“魏捕头,”刘仵作收拾好工具,对魏坤说,“详细的验尸报告,我明天一早给你。另外,死者的衣物和随身物品,你们也要仔细检查。”
“多谢刘老。”魏坤拱手相送。
送走刘仵作,魏坤的目光落在了赵德海那身还算体面的绸缎长衫上。死者身上没有携带任何身份证明,也没有银两、玉佩等值钱物件。
“小李子!”魏坤扬声喊道。
“头儿,我在这儿!”小李子从外面跑进来,脸上带着点兴奋,“头儿,后院发现点东西!”
**第二章:清风徐来**
“什么东西?”魏坤精神一振。
小李子带着魏坤穿过杂草丛生的庭院,来到后院。后院比前院更加荒凉,一个干涸的池塘,几棵歪脖子树,墙角堆着些废弃的砖瓦木料。
“在那儿!”小李子指着靠近后墙的一棵老槐树下。
魏坤走近一看,只见树下的泥土被人翻动过,上面覆盖着一些枯枝败叶,显然是想掩盖什么。他蹲下身,用手拨开那些枝叶和浮土,很快,一个小小的油纸包露了出来。
魏坤心中一动,示意小李子拿出随身携带的小刀,小心地挑开油纸包的绳结。里面包着的,不是金银财宝,也不是什么凶器,而是……几块碎瓷片?
魏坤拿起一块,对着光看了看,瞳孔微微一缩。这瓷片的花色、质地,与前院正厅里发现的那只“清风斋”瓷杯的碎片,一模一样!
“这……这是同一个杯子的碎片?”小李子也看出了端倪,“怎么会扔到后院来了?”
魏坤没有立刻回答,他继续在树下挖掘。果然,又挖出了几片。他将这些碎片与之前收集的碎片放在一起比对,虽然不能完全拼合,但明显属于同一器物。
“看来,凶手在正厅打碎了杯子,然后特意将一部分碎片拿到后院来掩埋。”魏坤沉思道,“为什么?”
小李子挠头:“怕被发现?可前院不是还留着一部分吗?”
“这正是关键。”魏坤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他为什么不把所有碎片都清理走,或者都埋起来?反而故意留下一部分,又埋起来一部分?”
这行为看似矛盾,实则可能大有深意。是凶手慌乱之下遗漏了?不像,掩埋在后院的动作,本身就带着刻意和冷静。
“或许……留下的那部分,是故意给我们看的?而埋起来的这部分,是他以为我们不会发现的?”小李子猜测道。
“有可能。”魏坤点头,“他想让我们注意到‘清风斋’的瓷杯,但又不想我们知道他处理过碎片。或者,他想通过这种方式,传递某种我们暂时无法理解的信息。”他将新发现的碎片也小心收好,“这碎片埋得不深,显然是昨晚匆忙所为。看来,这里就是凶手处理部分现场痕迹的地方。”
他环顾四周:“这后院的围墙呢?可有发现?”
小李子指着靠近槐树的那段围墙:“头儿你看,这墙头上的草有被踩踏过的痕迹,泥土也有些松动。墙外我们的人也看了,发现几个模糊的脚印,像是有人从这里翻墙出去过!”
魏坤立刻走到墙边,仔细观察。墙不算太高,对于一个成年男子来说,翻墙并非难事。墙头的杂草确实有被压倒、踩踏的迹象。
“很好!”魏坤眼中闪过一丝亮光,“脚印让弟兄们好生保护,等下我亲自去看。看来,凶手是从后院翻墙离开的。那么,他进来的时候呢?是从前门还是也翻墙?”
这还需要更多证据支持。
“小李子,你立刻带两个人,去城里‘清风斋’瓷器铺。”魏坤吩咐道,“给我查清楚,这绘着竹子的青花品茗杯,是什么时候出的款式,都卖给了什么人。特别是最近一个月内,有没有可疑的人购买过同款杯子,或者成套的茶具。”他将一片带有“清风斋制”底款的碎片递给小李子,“拿着这个去,让掌柜的辨认。”
“是!头儿,保证完成任务!”小李子接过碎片,不敢耽搁,立刻点了两个捕快,匆匆离去。
打发走小李子,魏坤来到后墙外侧。几个捕快正围着几个模糊的脚印啧啧称奇。昨夜似乎下过一点小雨,地面湿润,才让脚印得以保留,但也因为泥土松软,细节并不清晰。
“头儿,您看,这脚印朝向是往外的,有两个比较清晰,像是男人的鞋印,尺码不小。”一个经验丰富的老捕快指着地面说。
魏坤蹲下身,仔细观察。脚印确实很大,鞋印的纹路模糊,但能看出鞋底比较新。
“能判断出身高体重吗?”
老捕快摇头:“太难了,泥土太软,又是踮着脚(翻墙落地时常见姿态)踩出来的,不准确。大概推测,是个成年男性,体格应该不差。”
除了脚印,墙外的小路上,隐约还能看到一些车轮的痕迹,但非常杂乱,难以辨认。
魏坤站起身,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夕阳的余晖透过荒宅的断壁残垣,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更添了几分诡异。
“收队!”魏坤下令,“现场留下两个人看守,其余人跟我回衙门。死者家属那边,派人去通知了吗?”
“已经派人去赵记绸缎庄了,估计这会儿也该有消息了。”
“好。”魏坤最后回望了一眼静园,这座沉寂的荒宅,昨夜却上演了一出致命的邂逅。他手中的线头,似乎清晰了一些:清风斋的瓷杯,翻墙离去的凶手,深夜的邀约,以及那枚突兀的新铜钱。
回到县衙,已是掌灯时分。魏坤顾不上吃饭,先让人去打听赵德海家属的情况。很快,消息传来:赵德海的妻子张氏听闻噩耗,当场昏厥过去,现在还在抢救。赵德海没有子嗣,只有一个远房的侄子在绸缎庄帮忙。
魏坤决定先不去打扰悲伤的家属,等张氏情绪稳定一些再说。他转而来到存放证物的房间,将那枚新铜钱和所有的瓷杯碎片都摆在桌上,独自对着它们沉思。
他把玩着那枚崭新的“光绪通宝”。新钱……崭新……他忽然想到一个可能性!
他立刻转身,快步走向县衙的库房。库房管理员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吏,见魏坤匆匆进来,有些诧异。
“王伯,我问你,咱们县里最近有没有新铸的铜钱或者官银入库、出库?”魏坤问道。
老吏想了想,摇头:“没有啊,魏捕头。咱们县衙的用度都是按例从府里申领的,最近几个月都没见过新铸的大额铜钱。市面上流通的新钱,都是从省城或者京城那边慢慢流过来的。怎么了?”
魏坤心中一动,又问:“那……最近有没有什么商户或者个人,缴纳赋税或者罚款时,用了大量的、品相极好的新钱?”
老吏皱着眉头,努力回忆:“赋税都是折算成银两或者大额银票……罚款?好像……哦,对了!大概半个月前,城南‘福瑞昌’米行的老板刘胖子,因为囤积居奇,被县太爷罚了一笔款子。他当时交上来的,就是一批崭新的铜钱,说是刚从外地运来的,成色好得很。我还跟账房先生嘀咕过,这刘胖子,罚了款还这么高调,用新钱来扎眼。”
“福瑞昌米行?刘胖子?”魏坤心中默念着这两个名字。他对这个刘胖子有点印象,是个脑满肠肥、精于算计的商人,据说人脉颇广。
“王伯,那批新钱,有什么特别的记号吗?或者说,跟市面上流通的新钱,有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老吏摇摇头:“记号倒是没有。就是……新!特别新!跟刚出炉的一样。当时我们还验过,分量足,成色也足,是官铸的好钱。”
魏坤点点头,谢过老吏,快步离开库房。
福瑞昌米行的刘胖子……崭新的铜钱……这之间会有关联吗?赵德海是绸缎商,刘胖子是米商,两人的生意似乎并无交集。但这枚突兀的新铜钱,让魏坤无法忽视这条线索。
就在这时,小李子气喘吁吁地从外面跑了回来,脸上带着兴奋和一丝困惑。
“头儿!清风斋那边……有眉目了!”
**第三章:铜钱疑云**
“快说!”魏坤正愁眉不展,见小李子回来,立刻问道。
小李子抹了把汗,道:“头儿,我拿着那瓷片去了清风斋。那掌柜的是个五十多岁的瘦高个,姓钱,人挺精明的。他一看到那瓷片上的竹子和底款,就认出来了。”
“哦?他怎么说?”
“钱掌柜说,这款‘清风竹影’的青花茶具,是他们铺子上个月刚推出的新品,总共只烧制了二十套,每套一壶四杯,价格不便宜,一套要半两银子呢。因为是新品,又是文人风格,卖得不算快,到现在也就卖出七八套的样子。”
魏坤点头:“他还记得买主都是谁吗?”这是关键。
“记得!”小李子一拍大腿,“钱掌柜说,买这种高档茶具的,要么是熟客,要么是慕名而来的雅士,他都有登记。他拿账簿给我们看了,最近一个月内,买过‘清风竹影’套具的,总共有五个人。”
小李子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递给魏坤:“这是我抄下来的名单和住址。”
魏坤接过纸条,上面写着五个名字:
1. 城西,翰林院编修,周启元。
2. 城南,富商,张万利。
3. 城中,书画名家,李墨先生。
4. 城北,药材商,孙老板。
5. 城东,……这个地址有点奇怪,写的是‘城东,某公馆,友人赠’,没有具体姓名。”
魏坤的目光停留在第五个名字上:“友人赠?这是什么意思?”
“钱掌柜说,这第五套,是前几天一个年轻人来买的,说是买来送给一位住在城东某公馆的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