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推开木窗时,檐角的风铃正摇碎一片阳光。砖缝里钻出的野菊沾着露,淡黄花瓣蜷成婴儿的拳头。这样的季节总是令人恍惚,仿佛时光被浸泡在蜜色琥珀里,连檐角滴落的光线都变得黏稠迟缓。
木樨树筛下的金箔铺了满阶。那些叶子是不同层次的告别者:有的边缘微卷,像被火舌舔舐过的信笺;有的通体透亮,脉络里还流淌着未褪尽的绿意。风起时它们便在空中跳起回旋舞,有的落在青石井栏上,成了栖息的枯蝶;有的飘进铜盆清水,化作一叶迟迟不肯靠岸的小舟。
墙根的波斯菊丛簌簌响动。三花猫衔着半枯的银杏叶钻出来,毛尖沾着苍耳的刺球。它把战利品堆在廊柱下,浑然不知自己正在编织秋天的璎珞。石灯笼底座有黑蚂蚁列队而过,扛着比身体大数倍的草籽,宛如朝圣者背负着整个秋天的重量。
日影西斜时分,廊柱的阴影渐渐爬上矮墙。晾晒的柿饼从玛瑙红褪成琥珀色,渗出糖霜似的结晶。竹筛筛落的细尘在光柱中浮沉,恍若无数个微型的金色宇宙。忽然惊觉,不过饮尽半盏茶的辰光,天光竟已暗了三分,像是被谁偷藏了半寸光阴。
老茶碗底沉着几粒桂花,暗香在渐凉的空气中愈发分明。忽然懂得那些飘零的秋叶为何总带着从容——它们曾在最高处收集过云絮,在骤雨里托住过虹桥,如今不过是应了大地古老的召唤。这般想着,掌心接住的落叶竟有了温度,像握着某个轮回的凭证。
暮色漫过竹篱时,檐角最后几滴日光正顺着瓦松往下淌。青苔斑驳的陶瓮里泡着隔年梅子,琥珀色的汁液在阴影中轻轻摇晃,倒映出飞鸟掠过时的残影。忽然记起祖母总在这样的时辰开坛舀酒,她说秋酿里藏着被雨水腌透的月光。
蝉蜕还挂在紫藤枯枝上,空壳里灌满风声。穿堂风掠过格栅窗,将压在砚台下的诗笺掀开半角,未干的墨迹洇出远山轮廓。廊下铜铃忽然叮咚作响,却不是风动——原是邻家孩童掷来山柿子,绛红的果实骨碌碌滚过青砖,在门廊前裂成一颗坠地的落日。
灶间的柴火哔剥声混着粥香飘来。老陶罐煨着新剥的栗子,裂开的硬壳里腾起乳白雾气,恍惚是拆开了秋天寄来的云絮家书。竹帘外忽然传来细碎脚步声,七八只绒团似的麻雀跳上晒谷架,歪头打量着晾在竹匾里的红辣椒,如同在阅读一串串火焰写就的象形文字。
月亮浮上枫林时,整座庭院成了沉在清水中的陈年砚台。墙角的夜来香忽然开了,香气像一尾尾银鱼,顺着月光游进半掩的纸窗。忽然听见瓦当上有细沙滚动的轻响,抬眼却见银河正从屋脊倾泻而下,几粒星子卡在瓦楞间,仿佛神女遗落的碎钻。
晾衣绳上垂着的蓝布衫仍在滴水,水珠坠入夜色,惊醒了睡在芭蕉叶底的蟋蟀。这些秋夜的琴师们抖落露水,开始弹拨起月光纺成的丝弦。远处稻田传来扎扎机杼声,不知是农人趁夜收谷,还是大地在编织缀满星辰的秋裳。
晨起推门,石阶上落满银霜,像撒了层细盐。昨夜忘收的竹箕里,霜花正在编织羽衣,每一根冰晶都是月光凝成的丝线。井台边的木芙蓉开得正好,重瓣间蓄着隔夜的凉露,轻轻一碰便簌簌跌落,仿佛树梢抖落了满把的碎玉。
货郎的拨浪鼓摇醒长街时,银杏树正在举行盛大的告别式。千万把金箔小扇乘着气流盘旋,有的停驻在乌篷船头,有的泊进豆腐坊的蒸汽里。穿棉袍的老人坐在茶寮前烤火,将一把山核桃埋进热灰,爆裂声惊飞了落在算盘上的雀儿——那些黑籽仁原是秋天最后的舍利。
暮色四合之际,我在残荷满塘的池边遇见拾秋的老妪。她的竹篮里盛着松果、橡实与半红的山楂,枯瘦的手指正将银杏叶穿成铜钱串。她说要替小孙女攒够整个冬天的童话,说话时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桂花香。忽然有雁阵掠过天际,啼鸣震落几粒橙色的柿子,在池塘里溅起一圈圈年轮似的水纹。
归途中拾得半片枫笺,叶脉间依稀可辨霜色写下的偈语。所有的凋零都在孕育重逢,所有的离别都在练习归来——秋光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