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府衙门前的灯谜擂台围得水泄不通。七十二盏琉璃灯组成八卦阵,每盏灯下悬着洒金谜笺。刘棠拉着郭孝儒挤到最前排,指着正中那盏走马灯道:\"我要那个!\"
这灯确实精巧:檀木骨架雕着百草纹,绢面上绘着《黄帝内经》的人脉图。灯谜也出得刁钻:\"三斗椒,七升艾,九蒸九晒为何物?\"
郭孝儒正思索,忽听身侧有人吟道:\"此乃雷公炮炙法中的...\"转头见是个戴方巾的文士,正对刘棠拱手作揖。姑娘今日未佩刀剑,一袭胭脂红罗裙衬得肤光胜雪,难怪招人注目。
\"是炮附子。\"郭孝儒抢先答道。他声音不大,却惊得刘棠瞪圆了眼睛——这书生平日最烦人前卖弄。
守擂的老学究抚须微笑:\"公子博闻。\"却指着另一盏鲛绡灯道:\"不过最难的在那边。\"
那灯谜写着:\"七尺红罗三尺刀,裁作嫁衣与战袍(打一物)\"。刘棠突然\"噗嗤\"笑出声,凑到郭孝儒耳边道:\"这不是你药柜第三格的...\"
\"刘姑娘!\"方才的文士又凑过来,\"在下愿为佳人赢此灯。\"
郭孝儒抿着嘴扯过新得的洒金笺,龙飞凤舞写下答案。老学究展开一看,拍案叫绝:\"妙哉!红罗为缫丝,刀为桑叶,正是春蚕到死丝方尽!\"
刘棠抱着赢来的鲛绡灯,笑得像只偷腥的猫。她故意贴着郭孝儒耳边道:\"我还以为是你的红绳和我的刀呢。\"温热的气息喷在颈侧,激得少年连手中的兔子灯都差点掉落。
郭孝儒依稀能看到卫子歇在他们的前侧,这个曾经的涿鹿县令,如今的兵部侍郎笑着看向他们,是一种很罕见的温柔,好像是他小的时候在卫子歇一旁抄书而最后得到的温柔。
他没有靠过去,他看见了卫子歇的口型,好像是和早些时候温北君一样的打趣。
他们总是愿意打趣自己。
郭孝儒也只是笑笑,随即把视线重新移回了刘棠身边,少女目不斜视看着前方的盛景。
他没来由的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个端午节。
子时将至,人群渐渐往河边聚集。郭孝儒被挤得发冠歪斜,索性摘了提在手里。刘棠更狼狈——不知哪个顽童把糖稀蹭在了她袖子上,招来成群的蜜蜂。
\"给你。\"她突然塞来个桐木匣。匣中躺着盏莲花灯,檀木为托,素绢为瓣,花心用金粉写着\"安康\"二字。这字迹郭孝儒认得,是刘棠临了他最常写的药方字体。
河面已飘满明灯,恍若银河倾泻。刘棠蹲在青石阶上点灯,火折子的光映得她眉眼如画。郭孝儒学着她的样子俯身放灯,却听\"刺啦\"一声——他的衣摆浸了水。
\"书呆子。\"刘棠边笑边拧自己裙角的水,\"学我作甚?\"她腕间的铜铃垂到水面,惊散一池灯影。
两人并肩看灯火远去。有盏特别亮的顺流而下,灯罩上隐约可见歪扭的\"棠\"字。郭孝儒突然想起什么,从怀中取出个锦囊:\"给你的。\"
锦囊里是把黄杨木梳,梳齿间还嵌着晒干的兰花。刘棠翻来覆去地看,在梳背处摸到行小字——\"青丝绾君心\"。这字迹秀劲得可疑,倒像临过宋道韫的《笔阵图》。
\"我娘说...\"刘棠罕见地结巴起来,\"送梳子是...\"
河对岸突然炸开漫天烟火。金光银雨间,郭孝儒看见刘棠的嘴唇动了动。他想问说了什么,却被新一轮的爆竹声淹没。恍惚间有温软触感擦过手背,也不知是她的指尖,还是随风飘落的灯花。
回程时人群已散。长街上只剩零星几个收摊的小贩,满地碎纸残烛被夜风吹得打旋。刘棠提着渐暗的走马灯,忽然在巷口停下。
\"背我。\"她踢掉绣鞋,露出磨出血泡的脚后跟,\"走不动了。\"
郭孝儒蹲下身时,闻到她裙角沾染的硝烟与糖霜。刘棠比想象中轻得多,脊背隔着衣料传来细微的颤抖——这丫头明明怕高,傍晚却非要爬牌坊。
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揉成一团。路过药圃时,刘棠突然指着某处:\"兰花开了。\"她说话时气息拂过郭孝儒耳垂,激得他差点踩进水坑。
学宫大门近在眼前。刘棠滑下他后背,却拽着袖子不让走。她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里头是半块硬邦邦的麦芽糖。
\"分着吃。\"她掰开糖块,\"咱们这上元节的规矩,和你们咸阳不一样。\"
糖渣粘在唇角时,郭孝儒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擦。指尖触到柔软唇瓣的瞬间,钟楼传来三更鼓响。刘棠就着这个姿势突然前倾,在他眉心落下一个带着甜味的轻吻。
\"礼尚往来。\"她眨眼间已翻上墙头,红衣消失在梅枝后。只剩那盏走马灯还挂在门上,灯影里的小人们转啊转,将月光裁成细碎的光斑。
郭孝儒在门前站了许久。直到灯笼里的蜡烛\"啪\"地爆了个灯花,他才发现灯罩底部用金粉新添了行小字:
\"愿岁并谢,与长友兮。\"
夜风拂过药圃,兰花苗在月光下轻轻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