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跪下来:“老祖宗,求您救救二姐姐!那孙家不是好人家,二姐姐嫁过去,会受苦的!”
贾母看着她,眼中满是疲惫:“三丫头,我知道你心疼你二姐姐。可这世道,女儿家的婚事,从来不由自己做主。你二姐姐命该如此,谁也改不了。”
探春还要说什么,贾母已经闭上眼睛:“我累了,你回去吧。”
从贾母屋里出来,探春站在廊下,只觉得浑身发冷。连贾母都无能为力,她们这些姊妹,又能做什么?
她去了紫菱洲。迎春正在绣嫁衣,见她来,放下针线:“三妹妹来了。”
“二姐姐......”探春看着迎春平静的脸,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三妹妹坐。”迎春让绣橘倒茶,脸上甚至还带着淡淡的笑,“我的婚事定了,三妹妹可听说了?”
探春点头,喉咙发紧:“二姐姐,那孙家......”
“我知道。”迎春打断她,“我都知道。”她拿起绣了一半的嫁衣,“可那又怎样呢?这是我的命。父亲定的,我除了听从,还能怎样?”
“你可以去找老太太......”
“找了,然后呢?”迎春看着她,眼神空洞,“让老太太和大老爷争执?让全家不得安宁?最后,我还是得嫁。”她低下头,继续绣花,“就这样吧。嫁谁不是嫁,过一天是一天。”
探春看着迎春麻木的脸,心里一阵悲凉。这就是她们这些侯门千金的命么?看似金尊玉贵,实则连自己的婚事都做不了主。
从紫菱洲出来,探春去了潇湘馆。黛玉正在吃药,见她来,让紫鹃再端一碗来。
“我不吃。”探春摇头,在黛玉对面坐下。
“怎么了?”黛玉问。
“二姐姐要嫁了。”探春低声道,“嫁给孙绍祖。”
黛玉手一颤,药碗差点打翻:“孙家?那个......那个中山狼?”
探春苦笑:“连林姐姐都知道他的名声。”
黛玉沉默良久,才道:“二姐姐自己怎么说?”
“她说,这就是她的命。”
两人都沉默了。窗外的竹子沙沙作响,像是在叹息。
“有时候我在想,”探春忽然道,“咱们这些女孩子,看似尊贵,实则最是可怜。婚姻大事,自己做不了主;将来如何,全看父兄安排。运气好的,嫁个良人;运气不好的......”
她没说完,但黛玉明白。迎春就是那个运气不好的。
“三妹妹将来,定能嫁个好人家。”黛玉轻声道。
“好人家?”探春摇头,“什么是好人家?门当户对就是好人家么?那孙家也是世交,也是门当户对,可二姐姐嫁过去,会幸福么?”
黛玉无言以对。是啊,门当户对又如何?若遇人不淑,一样是火坑。
“不说这些了。”探春强笑道,“林姐姐最近身子可好些?”
“老样子。”黛玉淡淡道,“吃不吃药,都好不了。”
探春看着她苍白的脸,心里又是一痛。黛玉的身子,这些年越来越差。若是将来......她不敢想。
从潇湘馆出来,探春在园子里走了很久。她想起刚进园子时,姊妹们在一起吟诗作画,何等快乐。可如今,迎春要嫁了,黛玉病着,惜春闭门不出,湘云也很少来了。这个园子,真的要散了么?
走到沁芳闸,看见宝玉坐在桥边发呆。探春走过去:“二哥哥在这里做什么?”
宝玉回头,眼睛红红的:“三妹妹,二姐姐要嫁了。”
“我知道。”
“那孙绍祖不是好人!”宝玉激动道,“我去求过老太太,求过老爷,可他们都说,这事定了,改不了了!”
探春在他身边坐下:“二哥哥,咱们都尽力了。”
“尽力有什么用?”宝玉哭道,“二姐姐还是要嫁过去受苦!咱们这些兄弟姊妹,眼睁睁看着她往火坑里跳,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探春心里酸楚,却强忍着泪:“二哥哥,这就是咱们的命。女儿家,终究是要嫁人的。嫁得好也罢,嫁得不好也罢,都是命。”
“我不信命!”宝玉站起来,“我要去求北静王,求他出面......”
“二哥哥!”探春拉住他,“没用的。大老爷决定的事,北静王也不好插手。况且......这是家事,闹到外头去,二姐姐的名声就全毁了。”
宝玉愣住了,半晌,颓然坐下:“那怎么办?难道就看着二姐姐......”
“咱们能做的,就是在二姐姐出嫁前,多陪陪她。”探春轻声道,“让她最后这段日子,开开心心的。”
宝玉点头,眼泪又流下来。探春看着他,心里想,宝玉虽然不懂事,但对姊妹们是真心的。只是这份真心,在现实面前,太过无力。
迎春出嫁那天,是个阴天。姐妹们都在紫菱洲陪她,连黛玉都强撑着来了。
迎春穿着大红嫁衣,脸上施了脂粉,看起来气色好了很多。可她的眼神,却空洞得让人心疼。
“二姐姐,你要好好的。”探春握着她的手,声音哽咽。
迎春笑了笑:“三妹妹放心,我会好好的。”
惜春递给她一个小锦盒:“二姐姐,这是我画的观音像,你带在身边,保平安。”
迎春接过,轻声道:“谢谢四妹妹。”
黛玉也送了一个香囊:“里头是我配的安神香,二姐姐夜里睡不好时,可以点一些。”
迎春一一接过,眼里有了泪光:“谢谢......谢谢你们。”
外头催妆的唢呐响了,迎春该上轿了。姐妹们送她到门口,看着那顶大红花轿渐渐远去,消失在长长的巷子里。
探春的眼泪终于掉下来。她知道,这一别,也许就是永诀。
回到园子里,姐妹们各自回房,谁也没说话。探春在秋爽斋坐了很久,直到天黑。
侍书点上灯,轻声道:“姑娘,该用饭了。”
探春摇头:“我不饿。”她看着跳跃的烛火,忽然问,“侍书,你说咱们将来,会怎样?”
侍书愣了一下:“姑娘怎么问这个?”
“二姐姐嫁了,下一个是谁?”探春低声道,“是我,还是四妹妹?或者......林姐姐?”
侍书不知如何回答。是啊,下一个是谁呢?姑娘们渐渐大了,婚事一桩接一桩,这个园子,真的留不住了。
“姑娘别想太多了。”侍书勉强笑道,“姑娘这么好,将来定能嫁个好人家。”
探春苦笑。好人家?什么是好人家?连二姐姐那样的老实人都嫁了个中山狼,她这个庶出的,又能好到哪里去?
夜里,探春做了个梦。梦见大观园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她四处找,找迎春,找黛玉,找惜春,可谁都找不到。只有满园的落花,随风飘散。
她惊醒了,一身冷汗。窗外,天还没亮,园子里静得可怕。
探春再也睡不着,起身披衣,走到窗前。远处,潇湘馆的灯还亮着,黛玉也没睡。更远处,藕香榭一片漆黑,惜春怕是早就睡了。
这个园子,这个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地方,如今只剩下无尽的寂静和等待。等待着下一个出嫁的姑娘,等待着最终的离散。
探春闭上眼睛。她知道,这一天,不会太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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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风雨欲来
迎春出嫁后,大观园越发冷清了。
探春强打着精神,依然主持着诗社,可来的人越来越少。黛玉的身子时好时坏,常常不能来;惜春整日作画,对诗社没了兴趣;湘云忙着在家做活计,也很少来了。
这日,探春正在秋爽斋理账,外头传来消息:元妃在宫中病重。
探春手一抖,账本又掉在地上。元妃是贾府在宫中的倚仗,她若有事,贾府的前程......
她忙去贾母那里。贾母已经听说了,正和王夫人、邢夫人商议。见探春来,贾母摆摆手:“三丫头也听听吧。你大姐姐在宫里不好了,咱们得早做打算。”
王夫人眼睛红肿,显然哭过:“太医说,怕是......怕是不好了。”
邢夫人皱眉:“那可如何是好?咱们府里,可就指着娘娘......”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贾母打断她,“当务之急,是打点宫里,让娘娘得到最好的医治。”
众人商议着如何打点,如何疏通关系。探春坐在下首,心里一片冰凉。元妃若真有万一,贾府这座大厦,就少了一根最重要的支柱。
从贾母屋里出来,探春去了潇湘馆。黛玉正在吃药,见她来,让紫鹃再端一碗。
“我不吃。”探春摇头,“林姐姐,大姐姐的事,你可听说了?”
黛玉点头,脸色更苍白了:“听说了。若是大姐姐有个万一......”
两人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恐惧。元妃是贾府的护身符,她若不在了,贾府的衰败,只怕会来得更快。
“三妹妹,”黛玉忽然道,“你要早做打算。”
“打算什么?”
“你的婚事。”黛玉看着她,“大姐姐若真不好了,府里定会急着把姑娘们嫁出去,好拉拢关系,稳固地位。”
探春心里一紧。是啊,元妃若有不测,贾府急需新的政治联姻来维持地位。而她们这些姑娘,就是最好的筹码。
“林姐姐呢?”探春问,“林姐姐的婚事......”
黛玉淡淡一笑:“我?我无父无母,舅舅们做主便是。”她顿了顿,“倒是三妹妹,你是个有主意的,自己的事,要多上心。”
探春苦笑。上心有什么用?她的婚事,终究要父母做主。而她的父亲贾政,是个不管事的;嫡母王夫人,对她这个庶女,又能有多上心?
从潇湘馆出来,探春心里乱糟糟的。她走到沁芳闸,看见惜春坐在水边画画。画的是残荷,一片萧瑟。
“四妹妹。”探春轻声道。
惜春抬头,眼睛红红的:“三姐姐,大姐姐会不会......”
“不会的。”探春强笑道,“大姐姐吉人天相,定会好起来的。”
惜春摇头:“我梦见大姐姐了,她穿着一身白,对我说‘四妹妹,我要走了’......”她说不下去了,眼泪掉下来。
探春抱住她:“别瞎想,梦都是反的。”
可她自己心里也没底。元妃的病,来得太突然,太不是时候。
几日后,宫中传来噩耗:元妃薨了。
贾府上下,一片缟素。贾母哭晕过去几次,王夫人病倒了,邢夫人强撑着主持丧事。园子里的姑娘们,也都换上素服,闭门不出。
探春在秋爽斋里,看着窗外的细雨,心里一片茫然。元妃走了,贾府的天,塌了一半。接下来,会怎样?
果然,没过多久,就有人上门提亲了。先是有人来为探春说媒,说的是镇国公牛家的孙子。接着又有人来为惜春说媒,说的是理国公柳家的侄子。
贾母都推了,说孙女们还小,不急着嫁。可探春知道,这只是暂时的。贾府现在急需联姻来稳固地位,她们这些姑娘,迟早要嫁出去。
这日,南安太妃来访,说是来赏花,实则是来相看。贾母让探春、惜春、黛玉、宝钗都出来见客。
南安太妃拉着探春的手,上下打量:“好个齐整的姑娘!多大了?可读过书?”
探春一一答了。南安太妃点头:“是个好的。”又看惜春、黛玉、宝钗,都夸了一遍。
送走南安太妃,贾母把探春叫到跟前:“三丫头,太妃看上你了。”
探春心里一沉:“老祖宗......”
“太妃说,想认你做义女。”贾母缓缓道,“南安郡王在边疆镇守,太妃一个人寂寞,想找个女儿在身边陪伴。”
探春脸色煞白:“老祖宗,我......”
“我知道你不愿意。”贾母叹了口气,“可这是太妃的意思,咱们不好驳。况且......如今府里这个情形,若能和南安王府结亲,也是一桩好事。”
探春跪下来:“老祖宗,求您......”
“起来吧。”贾母扶起她,“这事还没定,我再想想。”她看着探春,“三丫头,你是明白孩子,该知道,有些事,由不得咱们。”
从贾母屋里出来,探春失魂落魄地走着。南安太妃的义女?听起来尊贵,可谁不知道,南安郡王镇守边疆,太妃认义女,多半是为了和亲......
她走到潇湘馆,黛玉正在等她。
“林姐姐......”探春一开口,眼泪就掉下来。
黛玉拉着她坐下:“我都听说了。”她给探春倒了杯茶,“三妹妹,这事......你要早做打算。”
“我能有什么打算?”探春苦笑,“老太太说了,由不得咱们。”
“那也不能坐以待毙。”黛玉看着她,“三妹妹,你是个有主意的,想想办法。”
“能有什么办法?”探春摇头,“太妃开了口,老太太不好驳。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我病了,或者......”探春没说完,但黛玉明白了。
“三妹妹,别说傻话。”黛玉握紧她的手,“总会有办法的。”
可办法在哪里呢?探春想不出来。她忽然想起迎春,想起迎春出嫁前那空洞的眼神。难道她也要步二姐姐的后尘,嫁给一个自己不愿嫁的人?
从潇湘馆出来,探春去了藕香榭。惜春在画画,画的是远山,云雾缭绕,看不清山在哪里。
“四妹妹。”探春轻声道。
惜春抬头:“三姐姐,你要走了么?”
探春一愣:“走?去哪里?”
“南安太妃不是要认你做义女么?”惜春看着她,“我听说,太妃认义女,是为了送到边疆和亲......”
连惜春都听说了。探春心里最后一点侥幸也破灭了。
“四妹妹,我......”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惜春放下笔,走过来,握住她的手:“三姐姐,你若走了,这园子里,就真的没人了。”
探春的眼泪又掉下来。是啊,她若走了,黛玉病着,惜春孤僻,这个园子,就真的空了。
“四妹妹,你要好好的。”她轻声道。
“我不好。”惜春摇头,“三姐姐,我想出家。”
探春一惊:“什么?”
“我想出家。”惜春重复道,“这府里,这园子,我待够了。二姐姐嫁了,三姐姐要走,林姐姐病着,我一个人,有什么意思?”
“四妹妹,别说傻话......”
“我不是说傻话。”惜春看着她,眼神坚定,“我早就想好了。宁府那边,乌烟瘴气;荣府这边,也快不行了。我一个小姑娘,能做什么?不如出家,落个清净。”
探春看着惜春,忽然觉得,这个最小的妹妹,也许才是最清醒的那个。在这个家里,女孩子除了嫁人,还有另一条路——出家。虽然清苦,但至少,不用受人摆布。
“四妹妹,你再想想。”探春劝道。
“我想好了。”惜春淡淡道,“三姐姐,你若能走,就走吧。走得远远的,别回头。”
探春抱住惜春,姐妹俩哭成一团。这个园子,这个家,真的留不住了。
夜里,探春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南安太妃的事,惜春要出家的事,元妃薨逝的事......一桩桩一件件,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忽然想起黛玉说过的话:“咱们女儿家,本就是无根之萍。”
是啊,无根之萍,随风飘荡。飘到哪里,就是哪里。
探春坐起来,走到窗前。远处,潇湘馆的灯还亮着;更远处,藕香榭一片漆黑。这个园子,这个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