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大早,桑落刚进太医局就被告知王医正在找她。
王医正有单独的隔间。桑落走进去,他正拿着一本诊案在看,始终未给她正眼。
那白白净净的脸上,长着小眼睛小鼻子小嘴巴,又粉又面的长相,让桑落心生不喜。她见过的男人不少,总的来说,五官小,阳骨就小,心眼也小。
但她毕竟是新来的“萝卜”,只能又耐着性子站着,等他发话。
王医正毕竟是老板凳,也不会刻意在明面上欺负她,只翻了两三页,就将诊案放下了:“桑医官,听说你昨日去蝶山义诊了?”
原来是这事。
“是。”
“不知你是打着太医局的名义?还是丹溪堂的名义?”
用太医局的名义,必须要先告知。丹溪堂的名义又有招揽病患之嫌。桑落思忖了片刻答道:“是将军府友人的名义。将军府下帖子说要在蝶山义诊,请下官凑个人头。”
王医正的小眼睛抬起来扫向桑落。明明只给了两个选择,她偏偏选了第三个最稳妥的。
昨日昭武将军带着几个儿子进宫赴宴,亲口应承下愿意戍边,解决了太妃和圣人的难题。蝶山这么施粥这么多年,从未有谁家搞过劳什子义诊,唯有昨日将军府设了摊子,桑落就坐在那里。
没有提前得到风声,谁信?
这个十六岁的女娃娃不容小觑。
王医正撩起眼皮,白脸上露出高深莫测的笑:“桑医官的朋友真不少。”
顿了顿,他将刚才所看的诊案推到她面前:“听闻桑医官擅医男病,只是你入太医局十日有余,始终不曾考过你医本,今日就拿一个诊案考考你。你需认真仔细作答。”
桑落粗略一读,竟是一个疳疮的治疗诊案。
古人将所有生殖部位的疡疮尽称为“疳疮”,又或“耻疮”,又有称“妒精疳”。后来又只将不洁传染的病分出来,统称为“花柳病”。
桑落答道:“依下官之见,疳疮只是概称,门类还需细分,或感染,或传染,或受伤,都有可能出现不同的疮症。疮为表,病为本,故而仅外敷津调散,内服清肝渗湿汤,犹如撒大网捕小虾,无济于事。”
王医正眉心微动:“若是花柳病,又该如何?”
桑落心中生出一点狐疑,话里巧妙地布置了机锋:“此案中只提到阳骨生疮,疮口出水,疼痛难忍。即便去过青楼,也不能断定就是花柳病。花柳病粗分为梅疮与鱼口病,从诊案来看,基本可以排除梅疮,而——”
“说下去。”王医正似乎很满意她的解答。
“而鱼口病的病症极易与一些疳疮混淆。所以,非面诊不能确诊。”
王医正装模作样地点点头:“不错,也算入了门。你不妨写下疳疮种类,我看看是否正确。”
说罢,递给她一张白纸,一支笔,示意她当面写出来。
桑落眸光一闪。三言两语就想要疳疮的种类,凭什么?但也不能不写,总要投石问路,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她敛着眼眸,想了想,写了“干、湿、软、硬”四字,又分别简单列举一些症状。
王医正毕竟是疡医出身,这么一说,他立刻就明白了。却不动声色地等着桑落继续说下去,只见桑落为难地垂下头:“下官读的书少,这是下官看诊时所得。其实疳疮也看得少,不知道还有什么。”
王医正睨她一眼,总算逮着机会说她了:“桑医官少去做些沽名钓誉的事,太医局里医书这么多,你但凡静下来读上一两册,也该知道这疳疮该以风热、湿热和房劳分类。”
什么玩意儿?这东西能这么分?
桑落眼角抽了抽。
“行了,这次考校不高不低,且算过了。”王医正又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多读书,太医局不养庸医。”
说罢,他挥挥手,待桑落离开后,他拿着那张纸思索了好一阵,重新取出一张纸,写下“干、湿、软、硬”四字,将桑落写的东西誊抄上去,再添了几句无关痛痒的注释,吹干了折好,借着当值的名头入宫。
太医令吴奇峰刚为太妃和圣人请了脉出来,王医正立刻迎上去:“吴大人。”
吴奇峰看他一眼,一边收拾脉案,一边问道:“可是想出诊治之法了?”
王医正说道:“下官这两日查了不少典籍,依下官之见,疳疮只是概称,门类还需细分,或感染,或传染,或受伤,都有可能出现不同的疮症。”
他取出那张纸,推向吴奇峰:“下官认为疮为表,病为本,故而疳疮不能光以风热和湿热分类,而应该以‘干、湿、软、硬’分类。其表相不同,所涉病症不同。诊案中的汤方如撒大网捞小虾,无济于事。”
王医正记忆力倒是不错,连桑落的比喻都背下来了。
这些话与过去在书中所读的大相径庭。但细思之后又觉得十分有理。
吴奇峰放下手中的脉案,将那张纸拿起来读了一遍,身姿也端正了起来:“继续说。”
“此案中只提到阳骨生疮,疮口出水,疼痛难忍。即便去过青楼,也不能断定就是花柳病。花柳病粗分为梅疮与鱼口病,从诊案来看,基本可以排除梅疮。而鱼口病的病症极易与一些疳疮混淆,非面诊不能确诊,”
王医正又将方才桑落的话背得一字不漏,又添了一句,“故而下官恳请亲自为此病患面诊。”
说完,他有些忐忑地看着吴奇峰。
杏林之中,常有“疡医特为世所贱”的说法。疡门除却军医需要,留在太医局的疡医多数只能治疗一些骨折、疔、疮、疖、瘻和痔等简单的病症。故而在太医局中,疡门也不甚受重视。
王医正与吴奇峰有同乡之谊。昨日腊八,吴奇峰在宫中当值,他找了个由头进宫给吴奇峰送礼。吴奇峰很是高兴,这才越过负责疡门的太医,给了他一个诊案,让他研究诊治的法子。
诊案隐去了姓名,还找到太医令处,可见绝非寻常人物。若是能治好固然很好,若治不好,有了今日这番话和这张纸,也能助他在吴奇峰面前得脸,将来擢升自然也更多机会。
吴奇峰看着手中的纸,面色和煦,微微颔首:“你用心了,待本官问过,若他同意,你便亲自前去诊治吧。”
“是。”王医正应道。
“那个女医官——”吴奇峰问道,“桑医官如何了?”
王医正装作认真公道的评判模样,说了一连串的话:
“医术......稀松平常,但身为女子,能有这等医术,也算是不错了。”
“她是江湖郎中出身,书读得少一些,竟然连风热、湿热都不知道,下官今日着实气不过,让她多看些医书,毕竟行医治病出不得半点岔子。”
“昨日跑去蝶山义诊,都知道是太医局的女医官,闹的动静不小。下官也提点了她,让她不可对外借太医局的名号行医。”
“前几日总是提前离开,下官也不好说太重,这两日倒是按时点卯了,至于别的规矩,只能慢慢学。”
吴奇峰闻言点头:“十几岁的小姑娘,是太妃亲自定的女医官,这是开先河之事,不可轻慢。交给你我也放心,你就当学徒带吧......”
王医正垂首:“大人放心,下官晓得轻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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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落不知王医正去了宫里,但她并不担心,也无暇担心。
刚一到晌午,倪芳芳就穿着桃红小袄,提着一篮子点心来寻她了。
桑落完全没有想到,昨晚刚说完,今日就真来了。
倪芳芳进不得中院,只能站在门口的天井处候着。走来走去的医官们,长得虽不说多好,至少也是清白世家的子弟。
至少好过知树那个家伙!
昨晚知树得了颜如玉的令送她回家,两个人,一个坐在马车里面,一个坐在马车外面。
那个闷葫芦愣是憋了一路都没有说话。
到了家门口,她问他要不要进屋喝茶,他说不渴。
她又问要不要进屋吃口东西,他说不饿。
她没话可说了。
活似她家里养着恶鬼要吃人一般,知树连门槛都没跨过,急匆匆地扬鞭促马走了。
对着冷冰冰的屋子睁眼过了一宿,倪芳芳想得很明白,就不该肖想一些有的没的,还得全力以赴找个富贵公子哥嫁了。
一不做二不休,她立刻做了充足的准备,换上衣裳到太医局找桑落。
两个姑娘在天井里说话,尤其倪芳芳那娇俏的模样,顾盼生辉的眼神,立刻吸引不少小医士、医官们频频注目,也有与桑落相熟的又好奇的,走上前来打招呼。只是桑落还未弄明白谁是谁家的子弟,也只得简单地以姓名相称。
倪芳芳知晓桑落的性子是不喜打听的,她将食盒放在天井里青砖砌的台子上,打开食盒盖子,里面是一碟兔肉酥饼。烙得金灿灿的酥饼,饼皮上还撒了几粒翠绿的葱花,煞是诱人。
她先塞了一大块给桑落,剩下的再分给前来说话的医官们吃了。随意扯了几句话,就让众人记得她是个柔弱的孤女,平日靠着刺绣过活,还靠着桑落在丹溪堂帮忙。她也弄明白了这张三李四王五赵六都是谁家的子弟。
桑落对此是佩服不已。有些人天生就适合与人交际,例如芳芳,有些人天生就适合学术,例如她自己。
午时一过,倪芳芳也不过多的逗留,收了食盒冲着众人盈盈一福,走了几步,再浅浅一回头,天井里的几个年轻人连忙挥手。
待人走得没影了,桑落拍拍手中的煎饼碎屑,寻了一块胰子洗手再回到自己靠窗的位子坐下。不多时门口的小吏又来通传,说有人寻她。
她出去一看,竟是个眼熟的内官。
“桑大人。”内官上前来行礼,“几个月不见,想不到您步步高升,不知可还记得小奴?”
桑落想了好一阵,才记起来几个月前,这内官从胡内官那里得知她可以制作“玉字辈”蜡像,专门寻她定制了几十只,用来给宫里的那些内官陪葬。
“想起来了。”
内官将她带到角落,压低声音:“小奴这次想再买几个。”
“蜡像?”
“不不不,不要蜡的,要铁的、玉的、金的,都可以。”
桑落看着他,想起上次多做了几只“玉字辈”要送他时,他拒绝了,说等他需要时,就定一个金的,还要缀满宝石。这才几个月不见,就真需要了?
一提到“玉字辈”,桑落就想起昨晚的事,心底难免有些别样的滋味。
昨晚都如此这般了,隔着衣料她能察觉到他的亢奋,偏偏他就能忍住,她几次想要为他触诊,他也拒绝了。
莫不是真有什么难言之病?不会是力不从心吧?毕竟吃了三倍剂量的药,又蛰伏那么久,多半是出了什么问题。
就算没有,忍了这么多次,也会得病......
想不到颜狗讳疾忌医,还是说他不想自己面前丢人?
内官见她走神,唤了几声:“桑大人?”
桑落回过神来,疑惑地问:“几个?”
内官眼神有些闪躲:“是,不知桑大人能给几个?小奴愿意出重金买下。”
“你要这么多个来做什么?”
“总归是陪人用的。”内官闪烁其词。
陪葬还需要用重金买那么多个?桑落愈发狐疑:“如今我入了太医局,不好再做这样的事。若是需要蜡像,可以让我爹做几个。”
内官不好再强求,只得悻悻而去。
又过了两日,临近天黑时,傅临渊如约而至。桑落拉着他上了马车,径直到了丹溪堂。
傅临渊被带到这么偏僻之处,心中也有些发慌。
倪芳芳给他倒了一杯热茶,桑落取出一包药丸放在桌案上,这才开口:“傅大人这五日睡得可香?”
傅临渊吃了五日药丸,这五日都没有发皮疹,可算是睡了五日的好觉。可他不能这么说,否则将来势必要被她彻底拿捏。
“睡得并不安稳,只能说略好一些。”
“我送傅大人的‘不倒翁’可用得舒坦?”桑落问得很是直白。
一说这个,傅临渊就有些吃不消。
每日回家,家里的那个醋坛子李氏都要翻他衣裳包囊,以确定没有狐媚子留下什么东西。那日,他与桑落见过面后回到家中,李氏就在他包里翻到了这“不倒翁”。她顿时会错了意,四十来岁的妇人,握着瓷瓶羞涩地一笑,将他推倒在床榻上。
这下倒好,五日没有皮疹,李氏就厮磨了他五日,要把这大半年没用的,都尽数找补回来一般。以至于这两日,他去两个外室处都有心无力,一点想法都没有。甚至那娇滴滴的小外室一贴上来,他都两股战战,只想躺着歇息。
“若是傅大人力不从心,我倒可以为你开一帖药,补一补。”桑落颇为好心地说。
“不要!不需要!”傅临渊腾地一下站起来,竟两眼发白,头晕眼花,又扶着椅子坐下来。
“只怕您不要,尊夫人也会来寻下官的。”桑落再次好心提醒。
傅临渊闻言手都有些抖,他从怀中取出几卷博物志放在桌上:“你要的东西都在此处,莫要再折腾老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