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桑落在丹溪堂安排好夏景程和李小川二人抓紧验证药物,再去了太医局。
吴奇峰入宫当值并不在太医局。王医正的位置原本空出来了,桑落去看时,也不知谁堆了死沉死沉的陈年脉案在那里,满是灰尘也不便挪动。桑落干脆就不搬了。回到自己靠窗的角落,将东西归置了一番,就带着将军府的牌子去了将军府。
适逢年节,到将军府送礼拜年的人络绎不绝。加之老将军的病情,今年不少人借着探望的由头送了不少补药,却都没见得到吕蒙的面。
众人守在门口始终不肯离去,反倒是桑落站在门边,众目睽睽之下将牌子一亮,早得了消息的管事阿贵儿忙不迭将她引入内院。
阿贵儿揣着手在院子里来来回回地走着,一见到桑落立刻上前来迎:“桑医正来了就好,老将军今日发了好大的脾气,逮着大将军骂了一早晨,大将军气得脑仁疼,闭门谢客闹得很不不愉快。”
桑落提着药箱跟着阿贵儿进了屋子,老将军兴许是骂了一早晨,又累又饿,正坐在一张大大的圆桌前吃饭。
他捧着大海碗,吸溜吸溜地喝着揪面片子,一抬头,看着面前的那一桌菜,问道:“这是什么菜?”
一旁的小厮立刻答道:“是卤鸭。”
“怎么没吃过?”老将军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嚼了嚼:“有点柴。”
说罢又捧着碗唏哩呼噜地喝下半碗面片子,再一抬头,又盯着那一盘卤鸭:“这个是什么菜?”
小厮早已习惯,不厌其烦地答:“老将军,是卤鸭。”
“没吃过。”.....“有点柴。”
管事阿贵儿叹了一口气,给了桑落一个眼神:“这是他吃了的第三碗揪面片子了。”
桑落正要上前,老将军将屋内之人扫了一圈:“我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孽种呢?”
小厮苦着脸看阿贵儿,阿贵儿看向桑落。
桑落没有说话,只盯着老将军看他的一举一动。老将军见屋内没人应承他的话,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怒音从胸膛里发出来:“叫他滚来见我!营帐之中,岂有如此怠慢主帅之事?!”
阿贵儿上前道:“老将军,大将军他病了。”
老将军根本不管这些:“病?!当兵的断胳膊都要站起来,生点病算什么?!叫他给我滚过来!”
见屋里人不动,老将军阔步冲出门去,险些将桑落给撞翻在地。阿贵儿一边扶住桑落,一边喊:“还不拦住老将军?!”
小厮们撵了出去,很快又惊慌地回来报:“老将军提着长枪去的,小的不敢拦!”
“这还要不要人活了?!”阿贵儿猛拍大腿,拔腿就往外跑。
桑落倒不急,提着药箱跟上前去。将军府内乱哄哄的,满院子的人都在捉老将军,可老将军手握红缨枪,在空中划了一圈,众人纷纷后退。
长枪在地上拖出一道尖锐刺耳的声音,接着叮叮咣咣一通胡乱敲打,院子里的假山被敲成碎石,老将军仍不解气,正要吵
阿贵儿冲上前去跪在地上拦着:“老将军,您看看我,我是贵儿,大将军他真的病了!您乖乖地跟我回屋吧!那可是你的亲儿子啊!”
老将军怒喝一声:“上阵父子兵!军营里谈什么亲儿子?!”
说罢提枪就要刺向阿贵儿,说时迟那时快,又一把长枪刺了过来。两个银光闪闪的枪头碰撞在一起,擦出晶亮的火花。
原来是吕蒙穿着单衣赶了过来。
父子俩缠斗在一起,吕蒙的枪法是吕子骞教的,自是处处不得先机,可吕蒙又胜在年轻壮实,力量大、人灵活,两人打了好一阵,竟不分伯仲。
吕蒙的长枪猛然一挑,震得老将军虎口发麻,红缨枪险些脱手。他踉跄后退两步,却见儿子面色陡然煞白,额角青筋暴起,嘴唇竟泛起不自然的青紫。
“孽障!装什么死?!”老将军怒喝一声,枪尖直指吕蒙咽喉。
可吕蒙的瞳孔却骤然扩散,手中长枪“当啷”坠地。他高大的身躯如同被抽了筋骨,轰然栽倒,半边脸重重磕在青石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大将军!”四周的人扑上去。
老将军的枪尖僵在半空。他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茫然,枪杆上的红缨被寒风卷得乱颤。他盯着吕蒙抽搐的四肢,突然丢开长枪,蹲下身一把揪住儿子的衣襟:“起来!战场上装死,老子第一个宰了你!”
桑落一个箭步冲上前,指尖狠狠掐住吕蒙的人中,另一只手迅速搭上他的颈动脉——脉搏急促紊乱,左侧面部肌肉已明显下垂。
“是卒中!”她厉声喝道,“快抬进屋里!再耽搁就救不回来了!”
老将军呆滞地松开手。他看见桑落掰开吕蒙的嘴,手指探进去抠出半截咬碎的舌头,鲜血顺着她的指缝滴在吕蒙的单衣上。那一瞬间,他混沌的脑海里突然炸开一道惊雷——
“晏将军……”他哆嗦着嘴唇,竟扑通跪在地上。
桑落心中微动,却无暇理会这疯癫之言,指挥小厮们抬人。经过老将军身侧时,她听见这白发老将喉咙里挤出一声呜咽:“你别怪我......”
求晏掣别怪他?
莫非广阳城的惨案另有隐情?
桑落想问,却知道此时救人更重要。她心一横跑进暖阁,迅速解开吕蒙的衣领,确保呼吸畅通。她取出银针,在吕蒙的人中、合谷、足三里等穴位施针,同时吩咐阿贵儿取来烈酒和干净的布巾。
“大将军的脉象弦硬而数,肝阳上亢,气血逆乱。”桑落一边施针,一边沉声道,“这是肝风内动之兆,需立即平肝熄风。”
吕蒙的抽搐渐渐平息,但面色仍青白交加,左侧嘴角歪斜,显然经络受阻。
“桑医正……”阿贵儿惴惴不安地问,“大将军这病……可有大碍?”
桑落没有立即回答,只是埋头为吕蒙施针,盯着吕蒙逐渐恢复血色的脸,眉头却越皱越紧。
症状太熟悉了。
老将军痴呆四年,记忆混乱、性情暴烈;如今吕蒙突发卒中,面瘫舌僵——这绝非偶然。
“阿贵儿,”她突然开口,“老将军年轻时,可有过类似症状?比如头痛欲裂、突然昏厥?”
阿贵儿一愣,搓着手回忆道:“这……老将军年轻时确实常犯头风,打仗时疼起来用布带勒紧额头,有次在阵前差点坠马……桑医正的意思是?”
桑落指尖一颤。
在这个蛮荒的古代,没有任何检测的机会,但吕家父子相似的病程,几乎印证了她的猜测——老将军的痴呆之症很可能具有遗传性。
一个时辰之后,吕蒙睁开了双眼,涣散的目光渐渐聚焦。他试图说话,却只发出含糊的“嗬嗬”声,右手颤抖着指向自己的头。
“不急,卒中只是暂时的。我会给您开药,每日替您施针,几日就能恢复。”桑落按住他的手腕,脉象仍显弦急,“只是——大将军最近可有头痛,失眠、烦躁之感,甚至常有眩晕、视物模糊?”
吕蒙艰难地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惊惧。
桑落心下了然。
老将军的痴呆并非单纯年迈所致,吕蒙的卒中亦非偶然。若放任不管,十年之后,这位正值壮年的大将军,恐怕会步老将军的后尘。
桑落将看向阿贵儿,示意众人先退下,吕蒙的妻妾守着不肯走,她低声说道:“大将军,下官有言需屏退左右。”
吕蒙抖着手指,动了动,让众人退下。
桑落这才开口说道:“大将军与老将军血脉相连,老将军年轻时头痛欲裂,如今痴呆失智;大将军正值壮年却突发卒中,若不加干预,恐步其后尘。”
吕蒙虽口不能言,眼中却翻涌起惊涛骇浪。
自己若出了事,家中那几个不孝之子根本难当大任,到时兵权势必拱手让人。
吕家可以没有兵权。但太妃不可以!圣人不可以!
“大将军莫急。”桑落声音很轻,“下官会制出药剂来,延缓此症的发作,只是,老将军、大将军,乃至家中一脉之下的男丁,最好都一起服用。”
一家人都要吃药?
吕蒙的眼珠澄明了不少,他打量着桑落,眼神从最开始的震惊,转为疑惑,最后只是地点了一下头。
院子里隐约传来阿贵儿苦苦哀求的声音:“老将军,起来吧。这跪久了膝盖受不住。”
见吕蒙又看向门口,桑落便道:“下官斗胆找大将军借一个东西。”
吕蒙再次疑惑地看向桑落,犹豫着,又点了头。
院子里,老将军一动不动地跪在哪里,嘴里喃喃念叨着什么,声音浑浊,实在难以分辨。
阿贵儿几次想要将他拽起来带走,他都不肯。
桑落几步上前来,厉声喝道:“吕子骞!你可知罪?!”
这一声连名带姓的,吓得所有人汗毛都倒立了。
老将军跪在地上,茫然地抬头看她。
只见桑落仍旧马着脸,手中却执着一块军中的令牌:“吕子骞,你一意孤行,险些伤了大将军,罚你回营抄写《孙子兵法》一百遍,无大将军令,不得外出!”
“末将有罪!末将遵命!”老将军竟利索地站起来,乖乖地抱拳行礼,转身回房去了。
看着老将军离去的背影,阿贵儿愣着脸,眨眨眼。
竟然要这样对老将军他才听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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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昌宁宫。
太妃正与圣人下棋,叶姑姑匆匆进来,在她耳边低语:“娘娘,将军府传来消息。”
太妃看看眼前的圣人,笑了笑,说道:“什么消息?”
“吕大将军突发卒中,桑医正诊断说——”叶姑姑顿了顿,“说此症与老将军同源,恐是……血脉相传。”
太妃执棋的手悬在半空。
棋盘对面,年幼的圣人敏锐抬头:“母亲,外祖的病真会传给舅舅?”
“啪!”黑子轻轻落在“天元”位。
“桑医正当真是厉害,竟三言两语就将老将军给劝回去了。
“桑医正还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