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老四做风肉的手法很质朴,只是将风肉洗净了蒸熟,再切成近乎透明的薄片,整整齐齐地码在碟子里。
倪芳芳再做了几样菜,酒热好了摆上桌子,众人围坐下来。就连知树和风静,也被拉来一起吃酒。只是不敢多吃生怕误事。
桑落有些心不在焉。她和颜如玉明日进宫,按例,她要坐在最外间的末席。而颜如玉定然会守在太妃跟前,如此乍眼,如何入昌宁宫找那封遗书?
一想到此,她的目光不由地瞟向颜如玉。
他多数时候只是坐在一旁听着众人说笑,偶尔也跟着举杯。眉眼之间恬淡又平静,反而让桑落怀疑这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诡异宁静。
她夹了一片肉,用饼裹着一点葱丝卷上递到他面前。
这一下,众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
桑落不习惯这种注视,干巴巴地道:“赶紧吃,吃完了早点回府。明日事多。”
颜如玉很坦然地接过卷饼吃了下去。
桑陆生也别扭,自己养了十几年的闺女,一夜之间,就学会给别的男人卷饼子吃了。
水灵灵的白菜,就快要被猪拱了。
只要是男人,再漂亮,那也是猪。
桑陆生端着酒喝了一大口,柯老四压住他的胳膊:“别一个人喝,我跟你喝一杯。”
桑陆生有些不高兴:“我跟你喝不着!”
“桑老弟,不如你把方子教给我,我也想学着做。”
桑陆生本就火大,一听这事更是不怎么高兴。
柯老四求他:“不肯卖方子,不如每年多做些,我买,高价买!”
倪芳芳抿着嘴笑:“柯老头,你别求他。你求我吧,我跟着桑落多少年了,每年做风肉的时候,我没少帮忙,看也看会了。我便宜点卖给你!”
柯老四才不信她:“你这小丫头,满心都是钱,不讹我才怪!”
说完,还不肯放过她:“你说你要那么多钱有什么用?嫁了人还不是夫家的?”
倪芳芳瞪他一眼:“我乐意!关你屁事!”
“这么凶!怎么找得到夫家?”
“谁说找不到?”倪芳芳在这事上绝对不肯服输,死也要争口气,“我上元节就约了一个贵公子一同看花灯!”
风静闻言,下意识地看向知树。
昨晚半夜,知树来找她。也不知用什么东西熔的金珠子,一颗一颗的,串成了串,交到她手中,托她先看着,将来要送给倪芳芳。
“怎么还要我转一道手?”风静很是不解。
“现在不能给她,等她嫁人......”知树站在漆黑的夜里,声音也听不出悲喜,“嫁人时,若我不在,替我给她。”
身为暗卫,又贴身随侍公子,时刻准备为公子赴死,自然要找个人交代后事,风静也是暗卫,当然明白。
她还是挑眉问道:“早给晚给,不都是给?”
知树垂着眼睫,没有回答她。
如同今晚,听了倪芳芳那句话,知树也是垂着眼睫,恍若未闻。
风静暗暗摇头。
反倒是李小川和夏景程两个没心没肺的家伙,听了之后起哄,问倪芳芳约在哪里,他们要去帮忙相看相看。
倪芳芳有点骑虎难下了。还有十五日,去哪里找这么一个贵公子,让她撑场面圆谎?
她翻了个白眼:“去去去,你俩约你俩的,我才不告诉你们。”
一句寻常之语,落在有心人的耳朵里,就成了另一个意思。
夏景程以为被倪芳芳给知道了,耳根子顿时就烧得通红,加上吃了酒,看向李小川的眼神也不太清白。
偏偏李小川还傻呵呵地笑着说他无人可约,又问知树上元节去哪里。
知树端着酒盏无话可说,忽地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往外走。
“谁惹他了?”桑陆生喝了两碗酒,舌头也不太利索了。
倪芳芳咬咬唇,正暗自窃喜知树变脸色多半是因为听见她约了别人,谁知知树很快又阔步回来,一脸严肃地走到颜如玉身边耳语了几句。
原来不是生气,是有事。
颜如玉面不改色,立刻起身告辞。
桑落正要跟着一同离开,却被颜如玉按住手背,用力一握:“待风静得了消息,你再回府。”
风静应诺,翻身上了房梁。
颜如玉走出丹溪堂,坐上马车,知树驾着车飞快的奔驰在夜色之中。
“莫星河带了多少人来?”
刚才府中的人报给知树,莫星河已经等不及了,带着人往丹溪堂这头来了。
“六人在明,十人在暗。”
“守在丹溪堂的人手可够?”颜如玉问道。
“有十二人。”
六个人,安排了十二名暗卫,加上风静,绰绰有余。
“公子担心他会对丹溪堂不利?”
“现在还不至于。”
以他对莫星河的了解,今晚莫星河是冲着魔星兰来的,更何况他看重桑落的医术,尤其是海檬树毒的解药,制药之法还未到手,应该不会随意拿那几个人下手。
但莫星河的脾性阴晴不定,防范于未然总是好的。
颜如玉的马车,在半道上拦住了莫星河。
夜色如墨,两辆马车在寂静的街道上对峙,道旁的灯笼在寒风中摇晃,投下晃动的光影。
颜如玉指尖轻叩窗棂,车帘半卷露出半张脸,语气疏淡:“莫阁主这是要去哪里?”
“颜大人,当真是贵人多忘事啊。”莫星河挑开车帘站了出来,他一袭月白长袍,衣袂翻飞间笑得清风朗月,眼底却凝着冷意:“大人迟迟未归,倒让草民这送年礼的成了夜半扰民的恶客。只得想法子来迎一迎大人了。”
颜如玉眸色蒙上一层寒霜,不欲与他在这里做过多纠缠:“既然遇上了,还请莫阁主到本使府中小坐片刻。”
莫星河瞟了一眼颜如玉马车的来处,知道颜如玉这是在阻拦自己去丹溪堂。
他原本也没打算去丹溪堂,不过是要让颜如玉知道,人一旦有了软肋,就只能任人摆布。今晚一试,更是如此、
莫星河嘴角的笑意带着几分阴鸷和算计得逞的得意。挑开车帘坐回马车,随着颜如玉回了颜府。
礼物流水似的抬进了后院。
小厮们捧着金银玉器,亮晃晃地站在庭院之中。
房间里,点着不少灯烛,将屋子照亮。
颜如玉走进内室,里面养着张牙舞爪的魔星兰。那花正在怒放,花瓣因长久不得血液滋养,而褪去了血斑,露出它原本的玉色。
莫星河靠近那花朵,琥珀色的眼珠子里倒映着那朵兰花:“不得不说,当年你去山上挖下这棵魔星兰,还是为义母立下了汗马功劳的。”
也正因为颜如玉是唯一一个采回这花的孩子,这才让莫星河心生警惕,他一度以为颜如玉要成为义母最宠爱的孩子,谁知颜如玉却身负重伤,偷偷离开了。
颜如玉冷冷地看他:“你既然知晓此花是义母最重要的物件,就不该取走它。”
莫星河哈哈地笑了,声音里满是狂放:“颜如玉,我才是鹤喙楼楼主,当初将它交给你,是我的命令,今日要收回,也是我的命令。”
他的手指在魔星兰的花瓣上轻轻摩挲,指腹擦过花瓣边缘时,那玉色的花瓣竟隐隐泛出一丝血色,仿佛被他的触碰唤醒了一般。
他低笑一声:“颜如玉,当初你舍命取来的花,最终也要为我所用。如今你可后悔当初没留在义母身边,与我一争高下?”
颜如玉站在烛光阴影处,面容半明半暗:“义母早已不在了,有何后悔?”
莫星河猛地转身,月白袍角掀起一阵风,将案几上的烛火摇晃起来,映得他琥珀色的眼瞳如同鬼火:“义母永远都在!颜如玉,这就是你与我的区别!我心中有义母,而你没有!所以才——”
颜如玉不动声色地等着后半句。
屋内霎时死寂。
见他没有说下去的意思,颜如玉变了一个法子试探:“义母气我不肯亲近,所以才让三夫人将我送到太妃面前?”
莫星河闻言愣怔住,半晌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他笑得前仰后合,甚至擦着眼角笑出的泪花:“颜如玉啊颜如玉,你有今日,只怪你太过天真!”
他忽然收住笑声,伸手探向魔星兰,不料颜如玉掌风劈来,险些将花盆一劈为二。
莫星河咬牙切齿地呵斥:“你疯了!”
颜如玉将魔星兰托在掌心:“话说清楚,我让你带走。”
“说什么?”
“孔嬷嬷为何要联合三夫人将我送到太妃身边?”
莫星河挑起眼皮看他:“自己去问孔嬷嬷。”
颜如玉将魔星兰高高举起,手掌渐渐收紧,花盆发出了破碎的声音,盆中的泥土开始向下滚落。
莫星河死死盯着花:“你敢?”
“为何不敢?”
手再度倾斜。
“颜如玉!这是义母的东西!”
“你刚说了,这就是你与我的区别!你心中有义母,而我没有!”说着,花盆碎了一块,瓷片带着泥土坠落在地,又四溅开去。
“颜如玉,你——”莫星河眼里满是不可置信,最终还是妥协了,却又笑了起来:“因为你最好骗,又肯舍命。”
“说清楚。”
“这魔星兰本就是义母让人栽在悬崖上的。”
颜如玉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鹤喙楼的孩子,每天都在经历试炼,不是虎口求生,就是悬崖采药,能活下来的人,都是肯舍命的。
“你猜我为何没去采?”莫星河微微一笑,“因为这个主意是我出的。我知义母心中所想,她需要的鹤喙楼楼主,必须是我这样的人。”
顿了顿,莫星河说道:“所以,进宫的人,只能是你。”
颜如玉将花盆抛向莫星河:“你们准备动手了?”
“你无权过问。”
莫星河找来一只盒子,将花仔细放入盒中。盖上盖子,捧着离开了。
知树确定没有危险之后,才带着人亲自去了丹溪堂,将桑落接回。
桑落一进屋子,就看见颜如玉负手站在窗边,内室的地上还有些散碎的泥土。
她走到颜如玉身边:“莫星河将花带走了?”
颜如玉道:“是。”
“他们要杀钟离政了?”桑落记得颜如玉说过,这个劳什子昭懿公主要他们每杀一个仇人,就要用心头血来浇灌那魔星兰。
颜如玉低下头看桑落:“没这么快。”
他问的问题,莫星河给的答案不对。
八年前,他进山采魔星兰时,义母并未决定送自己入宫,否则当年就可以径直将自己卖给三夫人,又何必大费周章地将自己弄进禁卫营。
七年前义母去世,若是义母的遗愿,又怎会等到四年前才让孔嬷嬷出面办此事?而这一切的变化的导火索,是桑落的那一句无心之语。
虽然莫星河的答案不对,但颜如玉确定了另一个揣测:“他应该拿着这个花有别的用途,很急迫的用途。”
桑落对这个花了解不深:“这世上,只有救命治病的东西,才会如此急迫。可惜,我并不知它的药性。”
一片阴影将她笼罩。
颜如玉将她拥入怀中,紧紧嵌在一起:“那些都不重要。你专心制你的药。别的什么都不用管。”
“明日准备好了?”桑落的声音从他的心口闷闷地传出来。
颜如玉将她的发簪摘下,手指穿入她的发丝:“准备好了。你别怕。”
“我怕什么?又不是我去偷。”桑落抬起头来,“你可踩过点了?”
颜如玉笑着揉她的耳垂:“你还知道踩点。看来是惯犯。”
“你估摸这东西藏在昌宁宫哪里?”
“太妃的寝殿中。”
“那你如何进得去?”桑落忽地可惜起来,“你生日那天,多好的机会,用你的手,将太妃放倒——”
“用我的手?”颜如玉警告的眼神投了过来,“怎么放倒?”
手探入她的衣衫,甚至还暗示性地掐住她的命门,让她身子一颤:“这样?”
桑落缩了缩身子,皱着眉:“你脑子在想什么?”
她抬起手,伸到颜如玉脖子后面比划:“你不是会这样,将人放倒吗?”
她模模糊糊地记得,中了苏合香那一次,颜如玉好像就是这样将她放倒的。
颜如玉箍着她的腰,将她举起在半空,再挂在自己身上:“桑大夫是生怕太妃不把本使当面首了。”
“那你明日预备何时动手?”
“桑大夫如此聪明,不如猜一猜?猜对了,今日就将你放倒。”
“我怎么猜得出来?宫中什么仪式,什么规矩,什么流程,我完全不知道!”
“那就要认罚。”
颜如玉笑着吻住她,毫无节制地折腾了半宿,才搂着她沉沉睡去。
桑落却睁着眼到天明。
她知道,他若出了事,只要自己一直在那里待着,就算被怀疑,也没有任何证据。
所以,颜如玉是故意的。
所以,她也假装没有猜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