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濙这么说,是以报喜的方式报忧,既要说明多年来皇上治国有方、百姓乐业安居的成效,还要渗透着国家不得不防的隐忧。永乐的思绪却不在府库上,每一年朝廷征收的税粮户部所报的底数他清楚着呢!他的思绪完全关注到了正在滋长的贪腐和奢靡之风上。
“除十三道监察御史,”永乐愤愤然,“朕每年还要派出几批巡按御史到各地巡视, 查官员赃否,查风纪如何,随查随纠,也惩办了一批人,如陕西按察司官员花酒案、纪纲 受贿、僭越案及数个布政使的渎职案,然贪鄙、奢靡之风却屡禁不止。你这一说,又提醒朕了,朕会叫都察院,拿出一个惩治这类官员的详细办法,不信遏不住这股邪风。”
“皇上圣明!”胡濙虽发自内心地赞了一句。但他却不看好都察院的左都御史刘观, 上梁不正下梁歪,刘观自身就不干净,贪纵享乐尽人皆知,他胡濙虽在千里之外也早有耳 闻。指望他拿出个惩治办法,岂不是与虎谋皮?胡濙心中如此,但刚回朝中,哪有切实的 凭证指责堂官,也就不好对皇上说什么。
永乐瞥了他一眼,又把话题拉回来:“还有甚事要告朕吗?” 胡濙见皇上有些乏了,忙收神敛气,挂着笑意,从容道:“臣由四川经雅州、打剑炉进入乌斯藏,真真地看到了一片世外桃源,天蓝水绿,马壮牛肥,一路西去,虽道路险峻,呼吸不畅,却处处人间仙境,美不胜收,仿佛那悠悠的歌声、翩翩的舞姿还回响在耳边眼 前。有一座奇高的雪峰直入天际,那该是天下最高的山峰了,壮观无比,湛蓝的湖泊像宝石镶嵌在环绕起伏的山峦间。藏民们说,那里居住着天下最高的山神,力量无穷,神力无穷,它以无与伦比的气势激荡风雷,远在万里之遥就能感觉到它巨大的魔力。所以,他们会如此虔诚。”
永乐认真地听着,随着胡濙的思路想象着那远在天边的藏民,想象着他所敕封的几个大宝法王坐禅的模样,他这一生也只能是听侯显、胡濙们和前来朝觐的法王谈那个美丽地 域的神奇了。
“皇上知道,藏民笃信喇嘛教,大人小孩绕足顶礼,痴迷至极。他们可以用一生的光 阴不远千里、万里到大昭寺所在的圣地惹萨朝拜。可以衣不蔽体,可以食不果腹,一步一 叩首,用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丈量那冰冷坚硬、无比险峻的漫漫长路,历雨雪风霜,寒痛 疾苦而虔心不改,其心可敬,其诚可悯,仅这虔诚,就是一奇。”
永乐颔首不语。 说实在的,他信奉儒家之说,却不排斥佛教和道教,为给父皇、母后祈福,他在灵谷寺建普度大斋,躬自行香;他大力改造几将废弃的天禧寺,准备在寺内建成一座二十六丈高的琉璃塔;同时,又对武当山的道教予以关注,已开始大修道观。但他内心里还真不敢 说有多少虔诚在,儒道佛,只不过是他手里的工具,为皇家、为皇权服务罢了。
“臣去了乌斯藏才知道,喇嘛教又有红教、白教、花教之分,皇上于登基之初延请的 是白教领袖哈利麻,并封为大宝法王,其实,花教和黄教在乌斯藏影响也很大,并愿意接受朝廷的册封。故臣督促花教领袖昆泽思巴、黄教领袖宗喀巴到京师晋见皇上,皇上封了昆泽思巴大乘法王,宗喀巴因身体不适,不得已派弟子前来。臣看得出来,宗喀巴的两个 大弟子非寻常之人,将来必于藏地立不世之功。”
永乐目视前方,使劲搜寻着几年前的那场晋见,似乎想起了那两个眸子发亮、器宇不凡的僧人。结果也证实了胡濙的猜测。宗喀巴死后,由他的两个大弟子世世转生,选出黄教的领袖,这就是后来人们尊崇的一世达赖和一世班禅,黄教便逐渐取得了在全藏的宗教和政治统治权,沿袭长达数百年之久。
“皇上在乌斯藏先后册封了阐化王、阐教王、辅教王、护教王和赞善王等各有封地 的五王,因为地域的关系,臣只见到了阐教、护教、赞善三王,受了皇上的谕旨,三王和四川雅州、打剑炉等地官员、官军一起,尽心竭力于进藏驿路及驿站的修建和维修,臣此次进藏,多亏了这条驿路,才到达了惹萨大昭寺,乌斯藏地域太大,驿路实是难达各地,建文是到不了这里的。” 皇上没有反应,胡濙又说,“驿路的修建,大大便利了藏民和内地的往来,雅州、打剑炉等地汉、藏商人都不少,各取所需,互通有无,倒是一派兴旺景象,大多商人奉公守 法,依我大明律令平买平卖,也有一些不法之徒走私盐茶,臣在威茂所获便是其中一例, 已有专折上奏。估计边境之地还有不少,应大力惩治,否则,朝廷真就得不到好马了。” “朕已注意到了,所谓茶马古道,茶出去不少,马却少多了,朕已严了茶盐之禁,处置了纪纲之流及一批贩私的功臣、武臣,现在情势应该是有所好转了。” 还有一点,永乐没说,那就是,外来的马少了,但由于牧马法的实施,几年来,官民的积极性很高,到去年的统计,官家的大小马匹已有五十多万了。 “臣想到的,皇上早已想到了。”胡濙感叹,“话题太沉重,让陛下劳心了,说个趣闻吧。
臣在武当得了一株珍贵的灵芝,干五条,叶五片,全株呈紫色,中间一叶最奇,紫近红色, 红中有粉,如凝霞映日,因长在武当着名的榔梅树旁,故臣叫它‘瑞光榔梅灵芝’……”
“好名字!”未等胡濙说完,永乐就接过了话题。 传说,榔梅是真武大帝下栽武当的仙果,不知多少年已没有开花结果。但自永乐登基以来,榔梅便开始挂果,且逐年增多,武当道长孙碧云千里迢遥把榔梅送进皇宫。通过三 年征战得来的皇位太需要这样的祥瑞去呼应了,所以,永乐坚定地相信真武大帝在庇佑, 那时他就下定了大建武当山宫观的决心,只是碍于刚刚即位,不便重劳民力,故在十年之 后的永乐十一年春开始敕建武当山宫观。
据说,那一年,榔梅发花,色敷红白,成果之日,珠玑错落,翡翠交辉,喜坏了驸马 沐昕等一应敕建大臣和山中道士。喜出望外的天人感应让永乐美不胜收,从此将榔梅果定 为皇宫的御用贡品,又移书沐昕等加紧修建。如今,这榔梅树旁又现了灵芝,怎不令他心 花怒放呢!
“速取来,让朕先睹为快。”他迫不及待就要见到那亦如仙果般的瑞光榔梅灵芝。 “臣对不住皇上。”胡濙却很沮丧,榔梅的奇事和皇上的反应他是猜到了,却想不到皇上会有这么大的兴致,只得遗憾地如实以告,“当时,臣就想到了一定要把这世间难得 的珍奇仙物献与皇上。宋塔小心翼翼,将灵芝取下,放在锦囊中,生怕有什么闪失。然一 个意外,灵芝消失了,臣焦急万分,左寻右找,终未能见。大致那宝物不愿离开仙山琼阁 吧,臣只得遗憾而回,但心里却总也放不下,故凭着记忆,画下了那枚灵芝。”说着,从袖中取出瑞光榔梅灵芝图递与皇上。
永乐表情复杂,先是喜,后是皱眉,见了那图又慢慢高兴起来,不住点头:“大抵仙灵宝物是不愿轻至凡间的,朕虽贵为天子,亦不可轻得。榔梅结果亦如铁树开花,已是真 武显灵,朕得了这张惟妙惟肖的瑞光榔梅灵芝图,也是喜事一件,要在朝堂展示,以示我大明得天道之佑,皇祚绵长。”
说了一个时辰,该说的都说了,尤其最后这张图,更让皇上高兴。奔六十的人,竟像三月的春风荡漾,举着那张图,仔细端详,爱不释手,以致忘了眼前的胡濙,忘了下面还 有一些事。
胡濙的母亲于十日前辞世,昨晚家人才把信报至北京,因不知胡濙所在,本想直接报与皇上,真是母子连心,恰好他回来,说与他,就由他向皇上禀奏和告假了。
“皇上,臣皇命在身,常年漂泊在外,未能侍母亲于床前,如今去世,恳请皇上允臣归家守制,尽孝子之道。”
永乐还在兴奋中,全没有注意胡濙的表情,突然听了这么几句,让他有些蒙,将灵芝图放在御案上,愣愣的,方才还谈笑风生的胡濙和眼前低眉垂泪的胡濙简直是判若两人。 他不得不佩服这个三十多岁的臣子把尽忠和尽孝摆在了何等的位置,定了定神,劝道:“爱卿之痛也是朕之痛,几年来,朕也连失了几位亲人,你进宫之前刚接报,道衍、胡广也弃 朕而去,让朕痛彻心扉。朕和你一样,也把国事放在前面,悲痛之中,亦不敢忘天下臣民, 水旱饥馑都是朝堂大事啊!”
“臣失态了,请皇上谅解。” “人伦大礼,何谈失态?卿守制之事朕思虑一下,是否夺情明日朝堂再定。” “谢皇上体谅了,臣告退。”说罢,胡濙行礼,慢慢退了出来。
“北京城大建之中,眼见着宫城拔地而起,一些城门依新定位置重建,各段城墙重新 连接,列位臣工不避烦扰,薛禄指挥军兵有方,恪尽职守,朕甚欣慰。恰董建新都之时, 户科都给事中胡濙颁书天下的差遣完毕,前日回到北京,又给朕带来喜讯,继武当山榔梅 挂果之后,榔梅树旁,又发现了世间少见的瑞光榔梅灵芝,今图形在此,黄俨,拿给列位 传看。”奉天殿中,回荡着永乐洪亮欢快的声音。
黄俨躬身从皇帝手中接过那张图,偷觑了一眼,甚是惊讶。做了司礼监提督太监,这 些年,跟在皇帝身旁,没见过、没得到的稀罕物件有吗?可这等漂亮、罕见的灵芝真真的 没见过,心中未免产生了据为己有的非分之想。一张图,灵芝呢,灵芝在哪儿?吃了这等 天下珍奇的东西,胯下那被割去的家伙会不会长出来?心里想着,慢悠悠移步把灵芝图交到左班文臣手中。
吏部尚书蹇义接过来,不住点头,传给户部尚书夏原吉,原吉不动声色,又传给礼部尚书吕震,吕震左右端详了一番,下意识地刮了一下左眉梢,喜滋滋出班禀道:“天大的祥瑞,天大的祥瑞啊!可喜可贺。臣没记错的话,洪武三十五年六月,皇上在南京登基, 那榔梅怕是感应到了,一年以后,开花结果,永乐元年六月二十五,南京城火炉一样热的 时候,偏偏有武当山孙道人百里千里为皇上送来了祛暑的榔梅,不为陛下又是为谁?据臣所知,那榔梅已是数百年不挂果了。永乐十一年夏,皇上下旨敕建武当宫观数月后,榔梅树似有所悟,果实累累,如今这榔梅灵芝又现,不是为皇上即将迁都北京而降之祥瑞又是 什么?臣为礼部尚书,该率群臣表贺才是。臣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