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章询很能理解前面的两个点，但是一到这第三点，他就不是很能理解了。
韩执一看到章询眼中闪过的不解，加重了语气，道：“那些在架阁库熬白了头、对各部司衙门阴私门道了如指掌的老胥吏；”
“那些知道哪份文书该找谁‘疏通’、哪道门槛需什么‘规矩’才能迈过去的‘地头蛇’；那些深谙‘祖宗之法’缝隙里如何钻营、也最清楚蠹虫啃噬痕迹的‘老刑名’！”
“别跟我扯什么‘水至清则无鱼’的屁话！也别想着拿‘官场惯例’、‘人情往来’来搪塞糊弄！人情世故该走的走，不该走的时候，就别乱来了。”
“告诉他们，这不是要他们去做犯法的事！就是让他们用几十年在衙门里摸爬滚打练出的本事，帮大理寺盯住该盯的人，留意该留意的动静！
“把看到的、听到的、觉得不对劲儿的，都报上来！大理寺自会按规矩去查证！”
“办好了，是协助朝廷破获蠹国大案，功劳簿上少不了他们一份！该升迁的，大理寺会按考绩举荐！该赏的，官家自有恩典！”
“虽然说官家不一定能全部都封赏，但我是大理寺隶左司少卿，承诺他们一些好处的权力还是有的。”
章询听着韩执条理清晰、恩威并施、更将“老吏”价值用到极致的安排，整个人都愣住了。他彻底明白了韩执的用意，心中的疑惑一扫而空，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强烈的、近乎荒诞的冲击感！
他上上下下打量着眼前这位身着紫色官袍、面容犹带几分少年锐气的少卿，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弹跳：
这是十九岁！？
这是刚上任了才四五个月的新科钦点状元？
你说他九十岁我都信！
韩执看着章询那副“见了鬼”似的表情，以及眼中毫不掩饰的震惊与......敬佩？他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脸上那点特有的、努力板起来的沉稳官威瞬间有点绷不住了。
“咳！”他略显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耳根子似乎有点不易察觉的红，但语气还是竭力维持着镇定，“都是跟我大人学的......”
“不可能！”但是章询直接摆手，道：“绝对不可能！”
“韩大夫当年，可没有这般铁力手腕啊。”
“咳…！”韩执干咳一声，眼神飘忽了一下，随即又强自瞪了回去，但气势明显弱了，“章主簿！你…你这是什么话！我家大人......大人当年也是......”
他努力在脑海里搜寻韩卓当年在朝堂上的雷霆手段，但是很显然——他爹在他出生前就远离了，直接从汴京隐退到眉山老家。
苏轸怀着小西瓜和二西瓜那会儿，孕吐得厉害，胃口也刁钻。当时家里收到的各种珍贵滋补品——上好的血燕、长白山的老参、岭南的龙眼干......
好像都不是自家花钱买的！都是父亲那些留在汴京的老同僚、老部下，这个送一点，那个送一筐，美其名曰“贺喜”、“给侄媳妇补身子”。
韩卓远在眉山，就靠着一封封书信和往日情分，到了汴京后，愣是让苏轸孕期没缺过一口好的。这本事......似乎跟眼下查案需要的“铁腕”不太沾边？
至于母亲周妙安那边……韩执更是茫然。他只隐约知道母亲出身似乎不错，但具体是哪个周家？有什么渊源？母亲从未详细提过，他也没细问过。
一切消息，都是从包拯那里听来的。苏轸作为儿媳妇，受宠程度远超他这个当儿子的，估计全家也就他最不清楚自家母亲的家世了。
韩执憋了半晌，才泄气般地坐回椅子上，揉了揉发烫的脸颊，低声嘟囔：“......都是跟我家先生学的，不行吗？”
这理由听起来，比扯他爹似乎......稍微靠谱那么一点点？至少包拯的铁面无私，天下皆知。
“是是是......”
章询见到韩执这个样子，可算是看到他的一点点“小笑料”。见到章询这还是有些促狭的样子，韩执连忙又板起了脸，道：
“现在查案要紧，这种话就别说了......浪费时间。”说完，他似乎还是因为紧张，一不小心呛到了自己，连续咳了两声。
“听着！”韩执很快恢复了自己的状态，语速快得像连珠炮：
“庆历三年腊月，运河冰封，漕船不行，这是铁的事实！盐铁司账上凭空多出的二十万道茶引核销记录，这是铁的证据！李淑这厮，在账目上玩猫腻，挪空国库，中饱私囊，更是铁板钉钉的罪行！”
“刚刚我下令的那些，全部都开查！”
章询被他这瞬间切换的雷厉风行震得一愣，那点促狭的笑意还僵在嘴角没来得及收回去，就连忙正色，躬身应道：“属下明白！架阁库那边我亲自去！永丰号有王朋老，必定万无一失！”
“嗯，快去！”韩执挥挥手，像赶小鸡崽似的。章询不敢再耽搁，转身小跑着出了值房，那背影都透着一股“少卿发威了赶紧干活”的麻利劲儿。
韩执看着人走了，才长长吁了口气，刚才强撑的那点“威严”瞬间垮掉。他揉了揉自己还有些发烫的耳根，嘀咕道：“真是的......查个案比哄小西瓜睡觉还费劲......”
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地学着苏轸哄孩子的样子，对着空气做了个轻拍的动作，随即被自己这傻气行为逗笑了，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
庭院里传来书吏洒扫的沙沙声，远处似乎还能隐约听到王朋老在呼喝点兵。
回到案前，目光重新落在那本至关重要的《岁终稽核册》上，指尖划过“二十万道”那几个刺目的数字。
他干脆搬了张矮凳，把册子摊在膝头，像个认真温书的学生，嘴里还念念有词。一边梳理，一边随手拿起案头一支狼毫笔，无意识地在旁边一张废纸上画着圈圈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