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茂则轻轻抬手虚按,示意韩执坐下。
“伪造吴公乃宋庠门生之记录,散布于卷宗之内!其用意,绝非仅仅混淆视听、攀诬宋庠那般简单!此乃一石数鸟的毒计!”
他一边说,一边坐到了韩执的对面。韩执也是很有眼力见儿地,给张茂则倒了一杯茶水。后者并不客套地喝了一口后,就继续说道:
“其一,攀诬宋庠!暗示宋庠‘举荐非人’、‘门生相残’,坐实其‘庸碌无为’、‘家法不严’之罪!此为明线!”
“其二,”他的声音更冷,“更为阴毒的是——玷污吴公身后清名!试想,吴公何等人物?‘家无余财,唯书数箧。性廉俭,莅官无苛政’,此乃天下共识!”
“若其被塑造成需依附权相宋庠、甘为其‘门生’之辈,其独立清正之风骨何在?!其‘文肃’谥号之分量何在?!此乃釜底抽薪,从根本上动摇吴公作为能臣廉吏的根基!”
“其三,为那‘假冒御赐’的弥天大谎,埋下伏笔!试问,若吴公真成了宋庠‘门生’,那宋庠的门生李淑派人给‘师叔’送点‘补药’,岂非显得顺理成章?
“甚至带点‘尊师重道’的意味?这便能极大地消解吴府忠仆在收下那瓶‘参粉’时本应产生的强烈疑虑!让他们更容易在惶急恐惧中,自我说服这是‘门生故吏间的寻常关怀’!”
韩执还是非常不能理解,便是道:“但是,如果非说这是李淑谋划已久的计划,那么他是怎么从庆历三年谋划到现在的呢?”
张茂则微微挑眉,又是一口茶下肚,问道:“那不知韩少卿有何高见?”
“首先,就是张尧佐。”韩执自己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水,道:“张尧佐身兼四使,权倾朝野,如猛虎盘踞汴京。其人在时,虽贪鄙,然其能力超群是不争之事实。威势亦如无形之网,笼罩四方。”
“那么,李淑该如何在庆历三年的时候,就知道张尧佐会倒台呢?若是在此之前,我先生就开始谈恶化宋丞相,然后提前使得卷宗出现。”
“若是发生这般事情,那么李淑的计划——不确定性太大了。甚至他自己都会搭进去。”
张茂则将茶盏轻搁在案上,青瓷与木案相触的脆响在值房里荡开涟漪。他望着韩执紧锁的眉头,忽然低笑一声:\"韩少卿倒是看得通透。\"
\"庆历三年时,张尧佐刚以贵妃伯父之尊,从蜀地小官骤升三司使。那时节,他忙着在盐铁司安插亲信,还顾不上江南茶税这等'小钱'。李淑当年的手脚,原是钻了吴遵路猝逝的空子,算不得长远谋划。\"
\"庆历三年的茶引贪腐,更像是饿狼撞见无主羔羊。\" 张茂则道,\"吴遵路一死,江南东路转运使司群龙无首,李淑以门生身份暂代职司,趁乱私铸茶引。那时他未必想到要瞒八年,只图捞一笔便走。\"
“伪造那份‘门生’卷宗,于庆历三年冬,对李淑而言,首要目的并非是为了几年后构陷宋庠!其初衷,或许只是为了方便他派人送去那瓶致命的‘参粉’!”
韩执思索了一下,道:“也就是说,那份伪造的记录,最初很可能只是李淑为了给那个假冒的‘信使’增加一点微不足道的‘合理性’和‘亲切感’。”
“让吴府的人在惶急忧惧中,更容易接受一个‘宋相门生李淑’派来的人,给‘师叔’送点‘补品’的说法。目标直指吴公性命,以绝后患,永除其查究茶税之患!”
“不错。”张茂则表示肯定,继续说:“至于攀诬宋庠?那恐怕是李淑在庆历三年时想都未曾想过的‘妙用’!彼时宋庠位高权重,深得圣眷,李淑巴结依附还来不及,岂敢动此妄念?”
“真正的转折,在于皇佑元年!在于张尧佐这头猛虎,终于被韩少卿以‘倒卖礼器’落狱流放!在于越国夫人私盐案爆发,搅得朝堂天翻地覆!”
“更在于——宋庠自己,因其弟宋祁奢靡、其子不法等事,被包拯等谏官抓住‘家法不严’、‘庸碌无为’的把柄,自身地位已然动摇!”
韩执此时就是把手里的水一饮而尽,摸着额头,低声说了句:“这才叫真正的权谋嘞......”
张茂则清心寡欲,耳朵自然是极好的,当然也是听到了韩执刚刚说的那句话,笑道:“真正的权谋?韩少卿以为,真正的权谋是什么?是如坊间话本所言,算无遗策,布下十年二十年之局,静待仇雠入彀?”
他笑了笑,继续道:“若真如此,李淑庆历三年便该算到包拯会弹劾宋庠,算到张尧佐会倒台,甚至算到韩少卿你会执掌大理寺,来掀他这陈年旧账?”
他微微摇头,“人心难测,世事如棋,纵是诸葛武侯,亦有星落五丈原之憾。真正的权谋,非在‘算’,而在‘应’。”
“应?”韩执下意识地重复,眉头紧锁。
“正是。”张茂则收回目光,重新落在韩执脸上,道:“应时,应势,应变!”
“庆历三年,吴遵路骤逝,江南转运使司权柄空悬,漕运因冰封而断绝,此乃天赐之‘时’。李淑恰在其位,又利欲熏心,此乃其‘势’。他抓住这时机,行险一搏,私铸茶引,中饱私囊,此乃‘应时’而作,胆大妄为!”
“韩少卿,你仔细想想,他何曾有过什么深谋远虑的八年布局?”
“他不过是像一条藏在暗处的蛇,时时窥伺,一旦时机出现,便立刻窜出,用他早已备好的毒牙,狠狠咬向猎物,攫取最大的利益,并将祸患转嫁他人!”
“此等行径,非大智,乃大奸!非深谋,乃极恶!其‘谋’不在长远,而在对稍纵即逝之‘时’与‘势’的精准把握和毫无底线的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