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韩执此时就像是想到了什么,像是在脑子里滴了“开塞露”一样,终于是想到了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了——
“张公公,就是那个......吴遵路的事情,不知可有查到什么?”
张茂则脸上那点惯常的温和笑意,在听到“吴遵路”三个字时,几不可察地凝滞了一瞬。然后道:“韩少卿心细如发。此事,咱家正欲向少卿说一说。”
他侧了侧身,让韩执的目光可以扫过章询和王朋老。章询何等机敏,立刻躬身道:“属下等告退,去整理方才带回的文书。”
说罢,拉着还有些茫然的王朋老迅速退出了值房,并细心地带上了门。一时之间,值房内只剩下韩执与张茂则两人,空气仿佛都凝滞了几分。
“吴公之事……”张茂则缓缓开口,“庆历三年冬,吴公病逝于江宁府转运使任上,官家闻之,痛惜不已,辍朝一日,追赠礼部尚书,谥‘文肃’。此乃明载于《实录》之事。”
“然则,皇城司密档中,存有一份当年江宁府递送的……《吴公临终前半月脉案纪要》。”
韩执眨巴眨巴眼,问道:“《脉案纪要》?这是什么东西?”
张茂则微微一顿,似乎对韩执这略显外行的追问有些意外,但随即就耐心解释道:
“《脉案纪要》,乃医官所录病者之详尽病情记录。上至寒热虚实之象,下至脉象浮沉迟数、用药方剂、病情变化,乃至饮食起居细微之处,皆一一在案,以备后续诊治或稽考之用。”
“此乃官宦、尤其是吴公这等重臣病笃之时,地方医官必呈报州府存档之物,非寻常医案可比。当然了——韩少卿官居三品,自然也有一份专门的记录。”
韩执这才了然——这完完全全就是一份官方认证、详尽到令人发冷的“高干病房监护记录”!
“那不知张公公可否说一说。”
“据脉案所载,”张茂则的声音平稳,却字字如针,“吴公染疾之初,症候虽凶险,但经江宁府名医会诊,所用之药亦是对症。”
“庆历三年十一月中,病情本已稍见平稳,似有转机。然自十一月廿三日起,其脉象骤变,虚浮散乱,药石罔效,延至十二月初九,溘然长逝。”
“最蹊跷处,在于其最后几日的用药记录。脉案中夹着一页当时负责煎药的仆役口述笔录——言道自十一月廿三后,每日所煎汤药中,皆被加入一包‘秘制参粉’。”
“据称是转运使司某位‘上官’特意送来为吴公‘固本培元’的‘关东老山参’粉末。”
韩执皱了皱眉,问道:“秘制参粉?谁送的,可曾知晓?”
“无人知晓,只知那是个信使送的东西。”张茂则摇摇头,道。
“信使?”韩执眉头拧得更紧,敏锐地抓住了这个关键点,“什么样的信使?驿站驿卒?还是私仆?可曾留下姓名、样貌、凭证?”
张茂则微微摇头,继续道:“笔录中只言是‘转运使司来人’,未着公服,亦未出示任何凭信。”
“老仆只道是寻常小吏模样,面貌寻常,口音似是汴京官话,又带点江宁腔,实在记不真切。放下那装‘参粉’的白瓷小瓶,交代了用法,便匆匆离去,再未出现。”
无名无姓,无凭无据!
韩执问出了那个关键问题:“但是还有一个问题——既然是不认识的信使,为何要收下那物品......”
说到了后面,韩执直接就是顿住了。
“吴公时任江南东路转运使!那是封疆大吏!何等身份?!府中规矩何等森严?!一个来路不明、形迹可疑的‘信使’,拿着一瓶无标识的‘参粉’,就能给吴遵路服下?”
“吴公当时病重,或许无法理事。难道他府中的管事、心腹、亲随也都病重昏聩了吗?!”
“不错,”张茂则点点头,“吴府世代忠仆,对吴公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岂会轻信一个来历不明、连公服都不穿、拿不出任何凭证的‘信使’?岂会让他将不明之物加入主君的药中?!”
“但是那‘信使’,却出示了比转运使司更至高无上、让吴府忠仆不敢有丝毫质疑、必须无条件遵从的东西——”
说到这里,张茂则就不再开口了,而是给了韩执一个眼神,表示这话“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韩执心里头一瞬间就咯噔了一下——能比转运使还要高级的;能在四海之内还有一定威慑力和信服力的,除了坐在宫殿龙椅上那位,还能有谁?
“御药?!”韩执的声音干涩嘶哑,仿佛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张公公,你的意思是说——那‘信使’假冒了官家御赐之名?!”
“庆历三年冬,官家忧心吴公沉疴,确曾特旨,命御药院精选上品关东老山参,由皇城司亲信使者,持宫中特制‘御药金牌’。”
“着青罗公服,以黄绫包裹,朱砂封缄,快马加鞭,送往江宁府,赐予吴公调养!此乃《起居注》、《御药院赐药底簿》及皇城司《奉旨出使录》三处铁证,明载无误!”
话虽如此,但是吴遵路到最后......或者说不是吴遵路,就算是他那些家仆,连真正的老山参都没见到是什么样子。
“所以,此局无解。假冒者无踪,毒药无痕,人证之言仅能证明有人送物,无法指认李淑,更无法证明其假冒‘天使’的具体言行。李淑身处汴京,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脉案医理,仍可自圆其说。若以此发难,非但扳不倒他,反会打草惊蛇,甚至被其反咬污蔑上官、构陷皇恩,引火烧身,动摇国本。官家......亦不愿吴公身后清名,因这捕风捉影之事蒙尘。
“所以说......”韩执此时有些气得发抖了,“所以这就是有人敢擅自说——吴公是宋丞相学生的原因?这还不算玷污了身后清名?”
张茂则叹了口气,道:“来,且坐下,咱家与你慢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