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四日,依照西欧的历法,今夜是平安夜。
但在多瑙河靠近伊兹梅尔的这一段漆黑、宽阔的水道上,没有任何平安的迹象,唯有刺骨的寒意和弥漫在潮湿空气中的致命风险。
天空是一种浑浊的绛紫色,没有星月,只有低垂的、饱含湿雪的云层,压得人喘不过气。
河风像冰冷的刀子,刮过水面,带起阵阵阴森的呜咽。
一艘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中型内河货船“多瑙河号”,正以经济航速,沿着主航道偏罗马尼亚一侧缓缓行驶。
它锈迹斑斑的船舷和满是污渍的甲板上,堆放着看似杂乱的集装箱和防水布,与这条河上成千上万讨生活的船只别无二致。
然而,在它吃水线以下,一个经过巧妙伪装的底部舱室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彼得罗夫、瓦西里和德米特里三人,已经换上了全黑的、具备一定红外屏蔽功能的潜水服。
舱内空间狭小,空气混合着柴油、铁锈、河水腥味以及他们身上武器保养油和紧张汗水的复杂气味。
冰冷的金属壁上凝结着水珠,随着船体轻微的晃动而滚落。他们检查着最后的装备:
防水背包里是VSS Vintorez 特种狙击步枪和 AK-104 短突击步枪的分解部件、备用弹匣、塑胶炸药、电子干扰设备和高能口粮;
腰间和腿部固定着潜水刀、手枪和额外弹药;
脸上涂抹着厚重的黑色油彩,只露出一双在昏暗应急灯下闪烁着寒光的眼睛。
“还有三十分钟进入预定水域,”瓦西里盯着手中加固的军用平板,上面显示着实时更新的电子河道图以及通过船上隐秘天线接收的、由高空侦察设备传来的周边态势简报,“河口乌克兰海军巡逻艇的活动频率比预想中高,他们增加了两艘‘半人马’级快艇。SbU的移动监测站也在主要支流入口加强了信号扫描。”
德米特里默默地将最后一个弹匣插入胸前的弹袋,发出清脆的“咔哒”声。
“看来西尔斯基遇刺的余波还没散尽,这帮家伙的神经还绷着呢。”
他活动了一下戴着潜水手套的手指,关节发出噼啪轻响。
彼得罗夫没有说话,他正将最后一块c4炸药连同雷管小心地放入特制的防水盒。
他内心的波涛远比多瑙河的水流要汹涌。
李海镇还活着,就在前方黑暗的角落里,承受难以想象的折磨。
而他们此行的目的,却在“救援”与“灭口”之间危险地摇摆,每一步都踏在良心的钢丝上。
科尔尼延科冰冷的命令、德米特里的警告、瓦西里的分析,以及他自己对李海镇的承诺和愧疚,撕扯着他的意志。
“注意,‘多瑙河号’即将进行第一次规避。”
船内通讯器里传来船长压低的声音,他是少数知情并配合行动的“自己人”。
船身开始微微倾斜,引擎的震动频率发生了细微变化。
他们能感觉到船只正在偏离主航道,驶向河岸阴影更浓密、水下情况更复杂的区域。
“罗马尼亚一侧的芦苇丛可以为我们提供短暂掩护,但必须小心水下废弃的渔网和木桩,”瓦西里盯着屏幕,语速加快,“右舷三点钟方向,距离八百米,乌克兰巡逻艇,探照灯开启。”
透过伪装的观察孔,一道刺眼的光柱扫过黑沉沉的水面,偶尔掠过“多瑙河号”的船舷,又漫无目的地移开。
三人在舱内屏住呼吸,仿佛探照光能穿透钢铁,照出他们隐藏的杀机。
引擎声被压到最低,船体几乎是在凭借惯性在水面上滑行。
光柱最终移开,消失在远处的河道拐角。
“第一道搜索线通过。”
瓦西里报告,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放松。
这仅仅是开始。
伪装成普通货船的“多瑙河号”,紧贴着罗马尼亚领水线的边缘,在主航道与危险浅滩的夹缝中艰难前行。
瓦西里紧盯着平板上汇聚的各类信息流——
GpS定位、雷达信号模拟反馈、以及通过加密链路断续传来的高空侦察片段。
“我们正在通过第二道虚拟警戒线,”瓦西里低声道,“SbU在岸上增设了热成像观测点,覆盖范围重叠,但有盲区。我们的红外屏蔽能提供一定保护,但必须保持低姿态,避免剧烈活动产生热源。”
彼得罗夫点了点头,示意明白。
他透过伪装的观察孔,望向外面浓稠的黑暗。
多瑙河在此处格外宽阔,对岸乌克兰的灯火遥远而模糊。
寒风卷过河面,吹起细碎的黑色浪花,拍打在船体上,发出单调而阴冷的声响。
德米特里靠在冰冷的舱壁上,闭目养神,但耳朵却捕捉着每一次引擎转速的细微变化、每一次远处船只汽笛的鸣响,甚至是风吹过船上缆绳的不同音调。
他的肌肉处于一种半松弛状态,一旦有变,能在瞬间爆发出致命的力量。
突然,瓦西里开始有些打起精神:
“左舷十点钟方向,高速移动目标!是乌克兰的‘半人马’级快艇,航向……正对我们而来!”
几乎同时,船内通讯器里传来船长压抑着焦虑的声音:
“发现乌克兰快艇接近!速度很快!”
闭目养神的德米特里瞬间睁开了眼睛,一把抓起身旁那支已经组装好、加装了消音器的AK-104短突击步枪,手指自然地搭在护木上,身体微微前倾,做出了随时准备冲出去接舷近战的姿态。
舱内的空气瞬间凝固,仿佛能被切割开来。
“别动!”
彼得罗夫低喝一声,一只手按在德米特里的肩膀上。
“现在冲突,等于自杀。相信伪装,相信船长的应对。”
他随即对着通讯器,用尽可能平稳的语调指示:
“船长,保持现有航向和速度,不要做任何突兀的机动。如果被询问,按预定身份应答。重复,保持常态。”
外面,乌克兰快艇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迅速变得震耳欲聋,压迫着每个人的耳膜和神经。
惨白刺目的探照灯光柱骤然亮起,撕裂了夜幕,开始在“多瑙河号”周围的河面上来回扫视。
光柱先是掠过锈迹斑斑的船头,然后是堆满杂物的甲板,扫过看似随意的防水布和集装箱,甚至一度定格在驾驶室窗户上,让里面船员的身影无所遁形数秒。
德米特里的指关节因为用力握着步枪而发白,呼吸粗重。
他低声咒骂着:
“妈的……要是被发现了,老子先崩了那探照灯,再宰几个垫背的!”
瓦西里则伏低身体,尽可能减少热信号特征,手指在平板电脑上快速滑动,监控着对方是否启动了更精密的扫描设备。
“他们的雷达处于常规扫描模式,没有异常聚焦……目前看来,只是例行巡查,但警惕性很高。”
彼得罗夫一动不动,只有额角悄然滑落的一滴冷汗,暴露了他内心同样极致的紧张。
如果对方要求登船检查怎么办?
如果瓦西里的电子对抗被识破怎么办?
如果德米特里按捺不住开了第一枪怎么办?
每一个“如果”的终点,都可能是任务彻底失败,三人血溅多瑙河。
快艇围绕着“多瑙河号”缓慢绕了半圈,探照灯不放过任何一丝可疑的痕迹。
引擎的轰鸣近在咫尺,仿佛就贴在他们的船舷边。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终于,刺眼的探照灯光柱似乎没有找到任何确凿的证据,不甘心地最后扫过船尾,然后骤然熄灭。
快艇的引擎声调一变,从低沉的徘徊转为高亢的加速,船头划开一道白色的浪痕,转向离开了,逐渐融入下游的黑暗中,只留下逐渐远去的轰鸣尾音。
直到声音彻底消失,舱内的三人才不约而同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刚刚从水下浮出。
直到这时,他们才感觉到后背的潜水服早已被冰冷的汗水完全浸透,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胜过一阵的、深入骨髓的寒意。
“第三道搜索线……通过。”
瓦西里抬手擦了擦额头,才发现自己也满是冷汗。
德米特里缓缓放下步枪,吐出一口浊气,骂了一句粗话,但语气中更多是庆幸。
彼得罗夫没有出声,他只是缓缓握紧了拳头,又慢慢松开。
因为,快艇带来的肾上腺素峰值刚刚开始回落,新的、更为隐蔽的危机便接踵而至。
“我们不能再沿着主航道边缘前进了,”
瓦西里指着平板上显示的水下监测网络,“前方大约五百米,河道水下被布设了密集的声纳浮标阵列,覆盖范围很广,像是新近增加的。硬闯过去,我们的引擎噪音和船体回波会被立刻捕捉并分析。”
“绕不开吗?”
彼得罗夫眉头紧锁。
“常规规避路线需要深入罗马尼亚领水过多,可能引发不必要的外交麻烦和关注。另一侧……”
瓦西里将地图放大,指向靠近乌克兰河岸的一片区域,“只有这里,这片标记为‘老河道’的浅滩区。水流紊乱,水下情况复杂,但根据旧航道图和有限的最新扫描,这里可能是声纳网络的一个盲区,或者至少是覆盖薄弱点。”
“可能?”
德米特里哼了一声,“听起来就不靠谱。”
“这是唯一的选择,”瓦西里冷静地陈述事实,“或者我们掉头返航。”
彼得罗夫摇摇头,答应了:
“通知船长,转向浅滩区。瓦西里,你全力辅助导航。”
“多瑙河号”发出沉闷的轮机转动声,船体开始小心翼翼地偏离相对安全的深水区,向着浅滩驶去。
一进入这片区域,感觉立刻截然不同。
船体的晃动变得更加剧烈和不规则,不再是深水区平稳的摇摆,而是被水下混乱的暗流和漩涡拉扯着,发出令人不安的吱嘎声。
河水颜色似乎也更深沉,翻滚着不明的泡沫和杂物。
最让人心惊胆战的是从船底传来的声音。
起初是轻微的“沙沙”声,像是船底擦过了厚厚的水草或淤泥。
但很快,声音变得刺耳起来。
“嘎吱……”
一声悠长而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三人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目光死死盯住脚下冰冷的舱底,仿佛能穿透钢板,看到水下那未知的障碍物。
“左舷船尾,疑似擦碰水下沉木,”瓦西里紧盯着侧扫声纳的图像,那上面显示出船体周围狰狞的水下地貌——
凸起的礁石、倒塌的树木残骸、以及一些无法辨识的金属废弃物。
“深度三米五,建议向右微调五度,立即执行!”
船身微微颤抖着,艰难地按照指令调整方向。
然而,刚避开一个,下一个接踵而至。
“砰!”
一声闷响,伴随着船体明显的震动,像是撞上了什么坚硬的物体。
德米特里差点没站稳,低声骂了一句,手已经下意识地扶住了舱壁。
“船中龙骨位置,擦过礁石顶部,”瓦西里的额头渗出汗珠,“深度仅三米二!船长,减速!再向右十度!前方十五米有大型障碍物回声!”
“多瑙河号”速度进一步慢了下来,几乎是在水面上蠕动。
每一次摩擦都可能划破船底,或者更糟,卡死在某个地方,让他们彻底被困在这片死亡水域。
彼得罗夫和德米特里紧紧注视着舱壁与船底连接处的焊缝,耳朵捕捉着任何一丝异样的水流声,生怕下一刻,冰冷的、带着河底污浊气息的河水就会从某个破裂的接缝处喷射进来。
在这种地方船体破损,几乎等于宣判死刑。
“正前方,绕不开!是一艘沉没的小型驳船残骸!”
瓦西里的声音陡然升高,“必须从它左侧那狭窄的空隙穿过去,深度不确定,但这是唯一路径!船长,相信我,向左五度,保持极慢车速!”
船体以一种近乎爬行的速度,小心翼翼地接近显示在声纳屏上的巨大阴影。
透过观察孔,甚至能隐约看到水面下那扭曲的、黑乎乎的金属轮廓。
“嘎啦……嗤……”
一阵更加刺耳、仿佛金属撕裂般的声音响起,船体剧烈地抖动了一下!
三人的心脏几乎同时停跳。
“右舷推进器……可能刮到了沉船伸出的缆绳或金属构件,”瓦西里快速判断,他的脸色也有些发白,“但船体主体通过了!深度正在增加!”
果然,几秒钟后,船底的刮擦声开始减弱,船体的晃动也逐渐恢复了之前相对规律的摇摆。
声纳图像显示,他们已经成功穿越了最危险的浅滩核心区,重新进入了水深超过五米的河道。
“浅滩区……通过。”
瓦西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几乎虚脱般地靠在舱壁上,手中的平板电脑也差点滑落。
彼得罗夫和德米特里也放松了紧绷的身体,这才感觉到因为过于用力而有些发麻的手指和僵硬的脖颈。
短短十分钟的航程,其耗费的心神丝毫不亚于一场激烈的枪战。
他们互相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庆幸和后怕。
老旧的“多瑙河号”承受住了考验,而他们也再一次与灾难擦肩而过。
冰冷的河水瞬间包裹了彼得罗夫的全身,迅速带走体温。
多瑙河冬季的寒意远超他的预期,呼吸器里的空气都带着冰碴的味道。
他强迫自己适应,调整着浮力,稳住身形。
水下是另一个世界。
昏暗,寂静,只有推进器马达低沉的嗡鸣和自己呼出的气泡声在耳边回响。
头顶上方,螺旋桨搅动水流的噪音逐渐远去,最终融入河背景的杂音中,彻底消失。
他们被留在了这片孤立无援的黑暗水域。
彼得罗夫打了个手势,瓦西里和德米特里在他身后调整好位置,三人呈紧密的三角队形。
彼得罗夫操控着水下推进器,率先向河岸方向潜去。
导航依靠的是他腕上加固的指南针和出发前植入记忆的河道地形图,以及瓦西里通过手势传递的微小方向修正。
能见度极低,潜水灯只敢开出最微弱的光束,仅仅能照亮前方几米内漂浮的杂质和偶尔掠过视野的水草。
河床的地貌在微光中影影绰绰,时而是柔软的淤泥,时而是棱角尖锐的岩石,有时还能看到沉没已久的废弃物扭曲的轮廓,如同水下墓园的碑石。
彼得罗夫小心地规避着一切可能缠住推进器或者挂住装备的障碍。
瓦西里紧随其后,时不时伸出手,轻拍彼得罗夫的脚蹼,示意调整方向,避开一片疑似带有金属反应的区域。
德米特里殿后,凭借直觉和对水流的感知,身体随着暗流微微调整,确保自己始终处于能够随时应对来自后方或侧翼威胁的位置。
一段锈蚀严重、几乎被水藻完全覆盖的铁链突然从昏暗的水域中横亘出来,彼得罗夫猛地压低推进器,身体几乎贴着的河床淤泥滑过,搅起一团浑浊。
他迅速打出手势“危险-障碍”。
瓦西里和德米特里立刻效仿,险之又险地避开。
铁链另一端消失在黑暗中,不知连接着什么。
越靠近岸边,水流变得越发复杂,暗涌拉扯着他们的身体。
水底的杂物也明显增多,破碎的渔网、废弃的轮胎、甚至还有半埋在水下的旧发动机残骸。
他们不得不进一步降低速度,在废弃物的迷宫间穿梭。
突然,瓦西里猛地伸出手,握拳——
停止手势。
三人立刻关闭了推进器,依靠中性浮力悬浮在水中。
彼得罗夫和德米特里瞬间进入戒备状态,武器悄然入手,目光扫视四周。
瓦西里指向左前方。
在微弱的光束下,可以看到一道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细线横贯而过,上面附着着贝类和水藻。
一道低矮的水下铁丝网,网眼很小,显然是用来阻挡潜水渗透的。
彼得罗夫心中一凛。
他们已经进入了监狱的外围警戒圈。
他打出手势,示意绕行。
三人小心翼翼地沿着铁丝网的方向横向移动,寻找缺口或尽头。
网子延伸了二十几米,最终连接到一个深入河床的水泥墩上。
他们从水泥墩上方谨慎地越过,重新调整方向,继续向岸边推进。
河床开始向上倾斜,水越来越浅。
他们已经能透过水面,隐约看到岸上扭曲的、光秃秃的树干轮廓,以及更远处,一片高大、阴沉、没有任何灯光的巨大建筑阴影。
彼得罗夫在距离岸边大约五十米的一片茂密枯萎芦苇丛下方停住,示意全员下潜触底。
三人关闭了推进器,将其隐藏在芦苇根部的淤泥中。
他们缓缓上浮,将眼睛刚好露出水面,只留下呼吸管在水面以上。
冰冷的空气吸入肺部,带着河水的腥味和泥土的气息。
岸上一片死寂,与河水的轻微流动声形成鲜明对比。
建筑群在黑夜里呈现出模糊而坚硬的轮廓,没有灯光,没有声音,甚至连巡逻卫兵的影子都看不到。
伊兹梅尔秘密监狱。
他们终于抵达了它的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