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无战事,风平浪静。
进入冬季,随着湖南、江西的清军逐渐退往长江以南,长江一线风平浪静,没有了战事,楚天赣地暂时恢复了安宁,天下人的目光,也都聚集在了岳州城。
周王吴三桂所在的岳州城。
吴军上下,包括湖广(长江以南)、广西,甚至云贵、东南的军民,都在私下讨论着,周王吴三桂,莫不是要当皇帝了?
周王,心里在想些什么?
自康熙十二年周王起兵,从一开始的势如破竹,到现在的战事胶着,吴军虽然军事上没有颓势,但却始终未能渡过长江。
打仗打的是钱粮,打的是后勤。吴军根本在云南,将士虽然骁勇,但云南土地贫瘠,资源短缺,加上交通不便,后勤补给困难,战事长久,吴军消耗不起。
相比于满清朝廷举国庞大的人力物力,吴军钱粮上的劣势,显而易见。
引清军入关,剿杀抗清势力,后又残杀永历父子,吴周声望全无,周王吴三桂已被天下汉人视为“汉奸”。抛弃大明旗号,自立周王,为天下大明遗民所弃,失了许多人心。
且不说周吴内部派系林立,单是四藩之间,便是各自为政,形同自立。福建耿精忠、广东尚之信、关系孙延龄,三者与周吴都是面和心不和,随时可能反复。
最重要的是,周王吴三桂已经六十九岁,年近古稀,且又身子多病。其长子吴应熊及长孙吴世霖已被康熙斩杀,唯一的幼孙吴世蟠还只是个十岁的孩子。
后继乏力,这是吴周目前最大的隐患。
吴军与清军在湖广江西对峙,双方你死我活,欲罢不能之时,满清朝廷却派来了使者前来,要与吴军罢兵,封周王为“南王”,并将长江以南的清军悉数撤回江北。
“王爷,清廷此举,未尝不是满清驱虎吞狼之计,王爷明鉴。”
府衙大堂中,吴国贵向首座上的吴三桂进言。
“驱虎吞狼?王爷又不是三岁小儿,又岂会被玄烨糊弄?清军退往长江以北,王爷正好经营江南,积蓄力量。你们都别忘了,世子与嫡孙都死在玄烨手里,玄烨必死,满清必灭!”
吴应期冷声道。
南王?
如果是开战初期,玄烨没有加害世子吴应熊父子之前,或许可以谈谈。
现在,天下抗清形势大好,玄烨又来玩什么“驱虎吞狼”,真是当天下人是傻子吗?
“廷献,你怎么看?”
吴三桂端起茶盏,向一旁的白发儒士问道。
“回王爷,玄烨此策,不是什么驱虎吞狼,而是阳谋。玄烨以王爷为南王,遣使至耿精忠尚之信孙延龄处,让其镇守各省,如旧时藩镇。”
方光琛捋须道。
作为周王吴三桂的发小,清廷与吴周言和,方光琛也第一时间来了长江前线。
南王封号,周王治下,不过云贵、四川、湖广、江西几省。
耿精忠、尚之信、孙延龄,各镇福建、广东、广西三地。
就是不知道,江南的朱和垚,有没有封号?
满清这一招“分封”,权力诱惑之下,一方藩王,谁能拒绝?谁还会随王爷反清?
“王爷,玄烨以王爷为“南王”,又分封耿精忠尚之信等,整个长江以南,都成了汉家天下。”
马宝疑惑道:“满清失了长江以南,玄烨到底图什么?他就不怕,等王爷平了南地,挥军北上,宰了他个狗皇帝吗?”
清军撤出长江以南,难道只是为了离间王爷与南地各方势力吗?
尤其是那个南京朱和垚,以前明皇室自居,打的反清复明的旗号,与王爷显然不是一路人,也绝不会以王爷马首是瞻。
王爷心里,恐怕对朱和垚忌讳颇深吧。
吴三桂靠在椅子上,端茶慢饮,此时的他满面红光,似乎心情不错。
自起兵以来,王爷的身体大不如前,上马都困难。这一纸和议,似乎让疲惫不堪的王爷,轻松了许多。
难道说,“南王”之封,清军撤出长江以南,才让王爷如此惬意?
“廷献,玄烨那小儿没什么好心,此事老夫自然明白。”
吴三桂放下茶盏:“不过,我军南上四年,粮草辎重补给困难,将士死伤无数,借玄烨小儿的手休养生息,也是不错。”
他看着众将,笑道:“你们觉得,玄烨是不是帮了我等啊?”
王爷心情舒畅,众将轰然大笑。
无论如何,能从经年累月血腥繁琐的战事中抽身出来,哪怕只是暂时,也不失为一种解脱。
“王爷,玄烨与南京没有和议,其意不言自明。以在下看来,玄烨必会南下攻打江南。到时或许会抽调长江以南的兵马,以保战事的顺利。”
方光琛捋须道。
堂中众将,包括吴三桂,都是点头。
没了江南的物产,满清的仗还怎么打下去?
集中兵力财力物力,夺回江南,恢复漕运,恐怕这就是满清朝廷的目的。
“玄烨此举是阳谋,用不了多久,必会与南京交战。”
方光琛笑道:“王爷,到时候南京大战,我军又该如何抉择?”
吴三桂笑而不语,吴应熊察言观色道:“王爷,只需坐山观虎斗,趁双方两败俱伤时才出兵,定能趁机占了江南!”
“要是占了江南,有了饷银粮草,不要说江南半壁,就是问鼎天下,也不是想想!”
“那个朱和垚不是自称前明皇室吗?让他好好吃吃玄烨小儿的苦头!看他还狂不狂?”
众将兴致勃勃,吴三桂却是摇了摇头,轻轻咳嗽一声。
堂中众将,立刻安静了下来。
“廷献,你怎么看?”
吴三桂轻声问道:“南京与玄烨交战,我军有可乘之机吗?灭了朱和垚,天下人又如何看我等吗?”
众将都是看向了方光琛,这位王爷的智囊。
王爷起兵,弃明自立,便是方光琛的主意。
而另一位幕僚刘玄初“反清复明”的建议,则被王爷放弃。
“王爷,满清需要江南的财赋,玄烨必会挥大军南下。若是湖广江西的清军增援,我军恐难有破敌的良机。至于南京朱和垚,其占了江南,与满清已是不死不休。以朱和垚的兵力,绝不是玄烨的对手。王爷应不用担心与朱和垚交兵,恐怕没有机会。”
方光琛的话,让众将都是点头。
以朱和垚两三万的兵力,岂能是满清倾国之兵的对手?
“话虽如此,但朱和垚不尊周王号令,就是该死!若是南京能击退清军,也必是死伤惨重,到时王爷再出兵,一定灭了朱和垚!”
吴应期附和着说道。
立场不同,不但吴周与满清势不两立,吴周与大明皇室,也是不可调和。灭了满清,也要灭了前明余孽。毕竟前明的影响力不容小觑,不灭了朱和垚,难以获取民心。
如果满清能灭了朱和垚,倒是替吴周解决了这一麻烦。
“王爷,玄烨分封各藩,等同于恢复原来各藩。如此一来,各藩为了权力,便不会再心甘情愿受王爷号令。玄烨的阳谋,便如汉时“推恩令”一般,无法破解。”
马宝摇头,忧心忡忡。
耿精忠尚之信等被重新封了藩王,有了藩地,谁还会抗清?谁还会跟随王爷,以王爷马首是瞻?
“王爷,以末将看来,玄烨小儿行此计谋,实在是拙劣不过。”
他对着吴三桂抱拳道:“王爷,玄烨之所以行此下策,乃是形势所迫。如今正是满清势弱之时,等玄烨大军攻打江南,我军可趁机北上,以争天下。到时一军兵围荆州,直奔襄阳,攻略河南;另外一军下武昌,顺流而下,经运河北上,直驱京城。如此一来,大事可成!”
直驱京城,大事可成!
堂中许多将领,如马宝王绪等,都是红了脸庞。
正如吴国贵所说,如今抗清形势大好,正是“趁你病、要你命”的大好时间,此时不北上,更待何时?
吴三桂捋须不语,方光琛察言观色,摇头道。
“吴将军勇气可嘉,但我军北上,粮草从何而来?北地糜烂,辎重无法补给。清军之所以要南下,还不是因为江南赋税。北上太过冒险,或许会使我军万劫不复。”
方光琛语气轻柔,众将无人吭声。
方光琛的意思,大概就是王爷的意思。
吴国贵看了一眼一言不发的吴三桂,心头满满的无奈。
当日王爷起兵反清,势如破竹,饮马长江之时,王爷顾忌多多,都没有北上。
此时清军云集长江南岸,并不是最好的时机,王爷年事已高,就更没有这雄心壮志了。
果然,吴三桂开口,让吴国贵心头一凉。
“廷献,以本王的名义起草一份文书,告诉狗皇帝,本王答应他的和议。等大军修整以后,再伺机攻略江南。”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耿精忠尚之信之流,一群乌合之众,根本不值一提。如今之计,厉兵秣马,静待江南之变。”
“是!”
众将纷纷肃然听令,有些人暗暗嘀咕,王爷年近古稀,壮志凋零,已经没有了角逐天下的雄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