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过扬州,才知盛世繁华。
对于年轻的赵国豪来说,他生于明亡之后,没有来过扬州,并不知道扬州曾经的繁华,但这并不妨碍他于书中对扬州的向往与憧憬。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等等......
如今大兵过江,站在运河岸边,扬州城北,看着山野光秃秃,满眼的萧索,断壁残垣,运河大道上及官道上乞丐一样的流民,赵国豪惊诧之余,飙出一句总督大人的口头禅。
“我去!怎么是这个求样子?”
大名鼎鼎的扬州城,怎么是这个破样子?
不要说与南京城相比,杭州城都远远不如吧。
“兵戈南下日为昏,匪石寒松聚一门。痛杀怀中三岁子,也随阿母作忠魂。”
随军的黄宗羲看着北面的扬州城,幽幽说道,面带悲怆。
“扬州十日,城中堆尸贮积如山,手足相枕,血入水碧赭,化为五色,塘为之平、前后左右,处处焚灼,死者数十万人,扬州为之城空。”
“扬州屠城之后,扬州城与周围镇甸皆是残破,丁口锐减,田地荒芜。随着战事平息,扬州逐渐恢复。但因迁界令,两淮的盐业被重创,又因江南漕运断绝的缘故,没了淮盐,没了漕运,又黄河泛滥,夺取淮水入海,高邮楚州被洪水荼毒,扬州已是大不如前。”
新任镇江知府曹溶跟着说道。
曹溶是浙江嘉兴人,江南名士,曾是清户部右侍郎,本要出任广州布政使,因丁忧返乡,一直蛰居不出,被黄宗羲力邀出山,担任浙江知府一职。
提到扬州城,民族的创伤被揭开,众人无不是神色凄然。
“怪不得大人一直不愿攻打扬州,原来如此。”
赵国豪明白了几分。
即便攻下了这座淮左名都,天天赈济百姓,耗费钱粮,徒增了许多麻烦。
不过,随着秋冬以来,江北流民纷纷涌入江南,已达十余万之多,现在攻打扬州城,也没有了什么顾忌。
“传令,安营扎寨,明日攻城!”
赵国豪安排了下去。
此次总督府出动大军,他率镇江部沿运河北上,占领整个淮南;南京部沿长江西进,直取安庆府与庐州府,先平了安徽长江以北。
不过,扬州城万余守兵,还有镇江与南京逃来的数千旗兵,兵强马壮,想必要费些周折。
“将军,下官与扬州知府金镇有些交情。下官愿去一趟城内,说服其归降我南京。”
曹溶在一旁说道。
他与扬州知府金镇有旧,康熙十二年,金镇应刑部主事、扬州人汪懋麟之请,重修毁坏已久的平山堂。堂成之时,金镇摆筵置酒,邀曹溶、毛奇龄等名士二十余人聚祝,曹溶还作词为贺。
“将军,若是能说服扬州,不但能使扬州免去一场兵灾,还能让将士及早抽身,准备下一场战事。”
黄宗羲跟着说道:“扬州知府金镇精明强干,在江北甚得民心,若能归降,也能让扬州波澜不惊,归于我南京治下。”
“先生,城中上万之众,金镇只是个知府,想要扬州归降,没那么容易。”
赵国豪冷冷一笑:“曹大人,你已年过花甲,不必冒险去扬州城。万一有个闪失,我可没法向总督大人交代。”
曹溶肃然回礼:“老夫已行将就木,如能为大人抗清大业尽绵薄之力,老夫粉身碎骨,也义不容辞。将军放心,金知府并不是文弱书生,老夫必尽力而为,劝其为大人所用。”
曹溶的言语,让赵国豪意动,但他还是摆了摆手。
“曹大人,等我军先炮击以后,曹大人再进城!”
曹溶江南名士,虽曾在清廷为官,但义军破了南京,第一时间剃掉了辫子,毁家纾难捐银,以六十多岁的高龄为义军效力。
此人心里,还是有许多忠义的。
曹溶无奈,与黄宗羲对望一眼,只能退下。
以江南义军的战力,攻破扬州城,应该不成问题。
现在,只能盼着扬州城赶紧归降,以免生灵涂炭。
自江南失陷以来,一江之隔的扬州,便一直人心惶惶。谭家洲被叛军攻占,瓜州渡的清军水师被击溃,扬州城直面江南叛军,数月以来城门四闭,据城固守,时刻警惕叛军攻打扬州。随着江南叛军治理江南,战事平息,但黄河泛滥带来的淮水肆虐,高邮等地糜烂,扬州城忙于处理流民,也顾及不上其它。
作为扬州知府的金镇,即便万余兵马守城,却整日里愁容满面,寝食难安。
三年前出任扬州知府,本以为能安安全全卸任,谁知吴三桂起兵谋反,跟着南京城破,整个江南落入江南叛军之手,每日里他最担心的便是叛军打过江来,攻打扬州。
不过,说起来,金镇最忧虑的,是怕叛军攻打,他战败失了扬州北逃,朝廷按罪处置。
而他最怕的,就是扬州战败,他选择投了南京,叛军成不了事,朝廷秋后算账,他下场如何,难以估量。
要知道,即便是那些旗人,如江南总督阿席熙、江苏巡抚桂良等,也因为战败被杀或发配为奴。他要是败了,下场定然比不上那些旗人。
而要是投了叛军,一旦朝廷反攻,他金氏一门,举家上下,岂不是要株连九族。
“该何去何从啊?”
金镇正在府衙大堂中胡思乱想,一股冷风窜了进来,跟着衙役慌慌张张跑了进来,嘴里大喊着。
“大人,大人,不好了,大事不好!”
金镇嫌恶地看了一眼衙役,不耐烦地拍了拍案几。
“镇定!如此慌张,成何体统?”
“是是是!大人,镇江叛军过江,已经兵临城下了!”
衙役连连点头,脸上仍然掩饰不住的慌张。
“兵临城下……”
金镇脸色煞白,一时呆住。
半晌,他才反应过来,颤颤巍巍站了起来。
“去……去城头!”
……………………
扬州城头,城墙上的将士与衙役,人人都是如临大敌,许多人面如土色,他们看着城外的叛军,无不是神情惊惶。
城外叛军大阵旌旗飞舞,一个个方阵刀砍斧削,刀枪如林,军容肃穆;骑兵无数,漫山遍野;火炮无数,炮口幽幽,指向了城墙,阳光下,铁甲兵器泛着寒光,看的城头所有人头晕目眩。
光是这千军万马的气势,便是将城头上许多人的魂魄给夺了。
尤其是那些从江南逃窜至扬州城的残兵败将,大多数人,已经在想着不战而逃了。
不过,与其他心思各异的士卒衙役们相比,城墙上的邱浩看着城外的叛军,眼神阴冷,握紧了拳头。
对于邱浩而言,从杭州逃到南京,再从南京逃到扬州,投身于父亲故交、扬州知府金镇麾下,没想到叛军穷追不舍,竟然又来了淮南,攻打扬州。
他打量着城外的叛军,看了半天,也没有发行杀父仇人朱和垚的身影。
这个狗日的亡命徒,他现在都不亲自领兵了吗?
“将军,叛军刚刚布阵,趁其主力尚未到来,还请大人挥兵出城,打叛军一个措手不及!”
邱浩话音未落,“啪”的一下,脸上已经挨了一下。
“住嘴!”
扬州守将阿达海指着邱浩,怒声道:“老子出不出兵,还要你个废物指手画脚吗?”
一个从南京城逃来的小小汉官,也敢对他指手画脚?
且不说叛军破了南京城占了江南,如何凶猛,单是看城外叛军的那些火炮,一旦攻城,又有多少人命去填?
“这可如何是好?”
城墙上,金镇看着城外的叛军阵容,喃喃自语。
“大人,叛军最擅炸毁城墙,大人要小心从事啊!”
邱浩捂着脸,转过身来,向着金镇求道。
金镇掌扬州绿营,五六千之众,再加上守城丁壮两千人,不比阿达海的旗兵势弱。加上金镇为官清廉,极得军民之心,要守扬州城,还在这位扬州知府身上。
叛军能炸毁南京城墙,扬州城墙,远比不上南京城墙险固。叛军要是故技重施,扬州城危矣。
“邱公子,多谢相告。不过,叛军势大,只可固守,不可妄动啊!”
金镇摇摇头,他看了看一旁身子似乎在发抖的阿达海,还有那些脸色煞白的旗兵旗将,鄙夷地收回目光。
叛军要是攻城,恐怕只能靠扬州绿营与本地丁壮了。
“大人,叛军的火炮!”
忽然,身旁的衙役大叫了起来。
城头上众人都是一惊,他们向城外看去,只见叛军阵地上,炮手们正在调整火炮角度,开始装填弹药。
“小……小心……”
金镇颤声喊道。
“蓬蓬蓬!”
金镇心惊肉跳当中,叛军阵地上硝烟弥漫,一个个巨大的炮弹漫天飞舞,刺耳的呼啸声中,炮弹纷纷落在城墙上下内外,城头所有人心惊肉跳当中,剧烈的的爆炸声中,几颗落在城门楼上,城门楼被炸的土石纷飞,梁断墙塌。
“大人、将军,快快下城!”
叛军火炮凶猛,城墙上的卫士,赶紧将金镇与阿达海护下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