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轮抵达广州港时,天色尚早。
码头的喧嚣瞬间涌来,挑着担子的小贩、拖着行李箱的旅人、此起彼伏的叫卖声,把海上的静谧冲得一干二净。
钟志远伸手替林子静拎行李箱,手触到提手时,偷偷抬眼看她。见她没拒绝,暗自松了口气。
两人之间的气氛已经变得微妙起来。没有争吵,没有质问,却多了层说不清的隔阂。林子静每当对上钟志远带着歉意和温柔的目光,都悄悄别开眼。
他们没在广州停留,直奔赣州而去。
去客运站的路上,钟志远刻意走在车流一侧,不时侧头留意林子静有没有被人群挤到。她察觉到他的举动,脚步微微放缓,与他并肩时,手臂偶尔会不经意轻擦。每一次触碰都像电流般掠过,两人慌忙分开。
客车驶离广州城区,窗外景致从高楼化作田垄。
林子静闭眼靠在椅背上假寐,脑海里却全是钟志远的身影。她几度偷偷睁眼,目光落向钟志远。
钟志远感知到她视线在自己身上停驻,却没敢转头,怕对上她复杂的眼神。
暮色渐浓时,客车驶入赣州境内。两人各怀心事,一路沉默。
窗外熟悉的层叠山峦渐次清晰,空气里浮动着樟木和稻田的清香。
林子静坐直身子,眼中多了几分归属感,紧绷的脸也舒缓了些。
钟志远留意到她的变化,终于敢侧过头,轻声问:“快到了,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林子静转脸迎上他的目光。他眼里的忐忑未散,又掺着些小心翼翼的期待。她沉默数秒,轻声道:“没胃口。”
钟志远喉结微动,咽回到嘴边的话,无奈地低下头盯着自己的手。
暮色漫进窗棂时,方秀英正系着围裙在厨房和餐厅间穿梭,糖醋排骨的香气飘得满屋子都是。老式红灯牌收音机里忽然响起熟悉的旋律——“五星红旗,你是我的骄傲;五星红旗,我为你自豪”。
方秀英擦了擦手,凑到收音机旁调大音量,跟着旋律轻轻哼唱,眼里满是怀念,跟着旋律轻轻哼唱起来。
林子怡窝在沙发里翻看《青年文学》,闻声抬头笑:“妈,唱得真投入!你说钟志远和钟震宇,谁的歌写得好?”
方秀英唱到兴头被打断,嗔怪地瞥了她一眼:“志远这歌就是好!现在听着还是这么激昂!不过钟震宇那小子,曲风变化多端,曲曲都耐听。连菜场卖菜的大妈都哼他的歌,多讨喜!”说着又侧耳听听收音机,忍不住跟唱两句,“《红旗飘飘》就是带劲,当年文工团一唱,台下掌声就没断过,志远这孩子真有才!”
“你意思是他们两个不分上下?”林子怡揶揄道。
“单说《红旗飘飘》,半点不输钟震宇!”方秀英朝收音机望了一眼,转身进厨房。
林鹏抖了抖手里的《人民日报》,耳尖动了下,瞟向母女二人,语带嘲讽:“你们两个,一个迷钟文龙,一个捧钟震宇。”
林子怡高举《青年文学》:“爸,钟文龙写得多美!从《遇见最美的宋词》到《遇见最美的宋词》,字字勾魂。”她叹气,“真想给他做一场专访,可上哪找这人呢?”
说罢,伸了个懒腰,余光扫到林鹏半掩在报纸下的《故事会》,顿时来了精神,“哟!爸,哈哈,堂堂一个市长,还看《故事会》!”
林鹏脸 “腾” 地红了,待要说什么,林子怡一把抢过《故事会》,发现父亲正在读《寻秦记》。她恍然大笑,“爸,原来你也喜欢钟文龙啊!”
林鹏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寻秦记》写战国故事,细节讲得清。闲时翻翻,权当长见识。”
“得了吧,爸,” 林子怡撇嘴,“不是写项少龙穿越的吗?跟历史细节有什么关系?
林鹏被噎得说不出话,只要端起白瓷茶杯喝了口茶。
方秀英端着热气腾腾的粉蒸肉从出来,笑吟吟打圆场:“你爸就这点爱好!以前追《三国》连环画,现在追《寻秦记》,只要不误正事,看两眼怎么了。”
话音刚落,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我回来了!”
林子静推门而入,手提网兜,身后跟着司机小田,她正将一个大行李箱挪进门内。
方秀英立刻迎上去,接过女儿手里的网兜,又朝小田客气点头:“辛苦你了。”
小田笑着把行李箱搁在门边,道别离开。
林子怡早冲了过来,一把抢过方秀英手上的网兜,边翻边问:“姐!带什么好东西了?”
“你还小呢,还惦记礼物!”方秀英笑着替林子静掸去肩头浮尘,目光不由自主飘向门外,“志远呢?还以为他会送你,特意做了他爱吃的粉蒸肉呢。”
林子静脸上闪过一丝为难,刚要开口解释,林鹏抬了抬下巴:“人家志远也有自己的家。”
方秀英一拍额头:“是哦!”
“姐,怎么全是吃的?”林子怡失望地翻着网兜,声音拖得老长,“你跑一趟海南,就没带一点礼物吗?”
林子静被她逗得笑出声,顺势打开行李箱,往外掏东西,“子怡,这是给你的贝壳发卡;妈,这是珍珠手链,海南的珍珠可亮了;爸——”她捧出一个锦盒,“钟志远挑的文房四宝,笔杆是沉香木的,砚台是贝雕的。”
“哇!太好看了!” 林子怡捧着贝壳发卡爱不释手。
林鹏接过锦盒,指腹摩挲着温润的沉香木笔杆,眼底闪过一丝赞许:“这小子倒是有眼光。”
方秀英将珍珠手链举到灯下,翻来覆去地看,笑得合不拢嘴,“快,进屋把东西放好,我去端汤,这就开饭。”
林子静拎起行李箱进了卧室。
再出来时,一家人都等着她。
方秀英给每个人盛好一搪瓷碗米饭和排骨汤,林鹏夹了块排骨,状似随意问:“海南考察还顺利?”
“挺顺利的,就是海南天气比我们这儿湿热多了。” 林子静舀了勺汤,顺势打开了话匣子,“跑了好几个黎寨,老乡可热情了,拿山兰酒招待我们。”她朝墙角努嘴,“喏,那两坛就是。他说你会喜欢。”
林鹏筷子一顿,嘴角泛起笑意:“这小子有心了。”
方秀英“噗嗤”笑出来:“等哪天志远来,又把你灌醉了!”
闻言,一家人都笑了。
笑声中,暖色灯光漫过家人脸庞。
林子静深吸了口气:“爸妈,子怡,这次在海南,钟志远跟我坦白了一件事。”
“什么秘密?”方秀英夹菜的动作停了下,好奇地问。
林子怡眼睛一下子亮了,放下筷子往前凑了凑,语气里满是兴奋与期待:“姐!他终于跟你表白了?”
方秀英笑着轻拍了下她的胳膊。
林鹏抬眼看过来,眼神里多了几分郑重。
林子静被妹妹问得耳根微微发烫,抿了抿唇,轻声说:“钟震宇是他。”
四双筷子僵在半空。
“你说谁?钟志远是钟震宇?“方秀英扭头看收音机,仿佛那机器刚吐出个炸弹,”刚才子怡还问他和钟震宇哪个写的更好呢!结果……结果就是他?”
话音未落,林子静又抛出一惊雷:
“钟文龙也是他!”
“咳!咳咳!”林子怡呛出半口饭粒。
她突然弹起身,倏然扭头看向茶几上那本《青年文学》,又霍地转头盯着林子静:“姐!写《遇见最美的唐诗》的钟文龙是钟志远?”下巴惊得脱臼般悬在半空。
林鹏夹菜的动作彻底停了,脑海里忽然闪过“钟爱国”这个名字。
“这小子藏得真深!”他缓缓开口,声音比平时沉了些。
“就是啊,姐!”林子怡急得直拍桌沿,“钟震宇在赣州开演唱会那回,我们都说像他,你还打包票说不可能!他干吗要瞒着我们啊?”
“他说,怕身份曝光了,就再也回不到现在的日子了。”林子静低声回应。
林鹏抬眼看向妻女,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志远这小子,是真把我们当家人,才肯说这些。他不想张扬,我们就帮他守着,这跟身份、名气没关系。”指尖再次轻叩桌面,心里暗忖:钟爱国、钟文龙、钟震宇……这份低调踏实,比什么都金贵。
方秀英往林子静碗里添了块粉蒸肉:“这孩子!以后他再来,该聊聊该吃吃,绝不提这些。他的歌、他的书,我们自己喜欢就好。”
林子怡托腮哀叹:“我的独家采访泡汤了……”忽又亮光一闪,“不过,能见到活的钟文龙,也值了。”
餐桌的谈话重新热络起来,收音机里响起了《在希望的田野上》。家人的笑声、碗筷的轻响交织在一起,温暖得让人安心。
林子静看着碗里粉蒸肉,却忽然没了胃口,一股酸涩像潮水般漫上来,将她包裹在这片暖意中央。
他们守得住他的秘密,却解不开她心底的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