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后,钟志远平生第一次真切体会到了什么叫“分身乏术”。
他的目光在三位孕妇身上来回扫视,最终牵住杨柳青的手,歉疚道:“青,我先送她们回去。”
杨柳青温婉一笑:“去吧,照顾好她们。”
钟志远用力捏了捏她的手心,转身对一旁“吃瓜”的花儿模特们郑重叮嘱:“你们看护好杨老师啊!”
花儿模特们齐声应道:“是!”
“知道啦花~少!”曾小倩故意在“花”字上拖长了调子,俏皮地敬了个歪歪扭扭的礼,“保证完成任务,把杨姐完完整整、漂漂亮亮地送回!”旁边刘雯丽也笑着附和:“花少放心!有我们在,杨老师一根头发丝都少不了!”
钟志远深深看了她们一眼,目光里混合着感激与托付。直到看着杨柳青在姑娘们的簇拥下安然上了车,他才转身,大步走向一辆停在路边、光可鉴人的奔驰保姆车——这是他特意让酒店安排的,桃子挺着六个月的大肚子,行动不便,可马虎不得。
他和杉杉加代子小心翼翼地搀扶桃子坐进车厢,又连忙去扶玛丽,玛丽却笑着轻轻挡开他的手:“我才三个月,自己能走!”
钟志远讪讪一笑,与一旁的露易丝交换了一个无奈又宠溺的眼神,随即优雅地躬身,对玛丽做出一个标准的“请”的手势。
玛丽忍俊不禁,在他胳膊上不轻不重地掐了一把,这才带着调皮的笑意钻进了车子。
两位孕妇都安顿妥当,林子静也指挥着大部队陆续登上了其他车辆。
钟志远遥遥望向林子静,眼神复杂地点头致意,随即利落地拉开车门,钻进保姆车的副驾驶座。他转头向后座确认了一眼,然后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对身穿笔挺制服的韩国司机清晰地用韩语吩咐:“请务必开慢些,谢谢!”
这是他去前台订车时,特意缠着韩国小姐姐现学的。
用心之苦,可见一斑。
奔驰车平稳地滑入汉城迷离的夜色。
钟志远透过后视镜,不时回望后座上的两位情人。想到这一晚上的魔幻际遇,心中五味杂陈。
自己这就当爹了,而且一下子成了三个孩子的爹,孩子的妈妈却不是同一个!
一个个女人的名字在他脑海飞快闪过:可怜的黄文、神秘的阿琳娜……突然,他身体猛地一僵!
关美玲!
那个在通天岩为救他以身解毒、事后悄然离去的女人……她会不会也……?
这个念头如惊雷般炸响!他的脑子在嗡嗡作响。
十有八九!十有八九!
一股混杂着狂喜、愧疚与强烈预感的激流在他心中剧烈翻腾,他几乎笃定了这个猜测。
按捺住激动,他将桃子和玛丽都稳妥地送进各自房间后,拔腿就冲向王晓鹏的房间。
门刚被王晓鹏拉开一条缝,钟志远便如猎豹般一把攥住他的胳膊,猛地将他拖了进去!力道之大,让王晓鹏吃痛地皱紧了眉。
“晓鹏!”钟志远的声音低沉而锐利,带着强烈的压迫感,“美玲在哪?你知道的!”
王晓鹏眼神闪烁,下意识地避开了钟志远灼人的视线,嘴唇嗫嚅着,似乎在挣扎。
这份犹豫,在钟志远看来,无异于默认。
“说!”钟志远的声音陡然拔高,尾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快说在哪?”
在钟志远几乎要捏碎他骨头的逼视下,王晓鹏终于颓然垮下肩膀,沉重地点了点头:“秀清不让我说,说要是我告诉你,她就不理我了,”他对钟志远难为情、又带点歉意地笑了下,“她们在会昌。”
“会昌哪儿?!”钟志远双手猛地抓住他肩膀,剧烈地摇晃着他,急切地问。
“你最熟悉的地方。”王晓鹏别有深意地看着他笑。
钟志远先是愣了下,随即明白过来。
照相馆!
他转身就冲出房间,根本顾不上礼节。
“子静,我现在就要赶回国……”他一进林子静的房间就急促喊道。
林子静被他失魂落魄焦急的模样吓一跳,关切地问:“出什么事了?”
他喉头哽咽,抱住她:“抱歉,关美玲可能也怀孕了,不,如果猜的没错,可能孩子都一岁了。”
林子静身子一震,猛地推开他,声音发颤:“你真糊涂!”
钟志远在她脸上亲了下,匆匆丢下一句“老婆,对不起”,转身去和父母等人告别,飞奔下楼,打车回到乐天酒店,小心与杨柳青说明原委,就收拾行李,独自一人冲进汉城的黑暗里,心中却有一盏火。
夜航的“红眼”航班轰鸣着从金浦机场腾飞,刺破汉城的夜空。
狭窄的机舱内,钟志远毫无睡意。
窗外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云海,机舱内昏暗的灯光映照着他疲惫而紧绷的侧脸。
短短十几个小时,他的人生经历了一场天翻地覆的海啸——从世界之巅的荣耀,到三个(也许是四个)新生命的重磅宣告,再到此刻,怀着巨大愧疚,飞向那个承载着太多过往,如今更埋藏着他最大悬念和最深牵挂的南方小城。
飞机降落在东京成田机场,稍作停留,转机上海虹桥,又马不停蹄转飞南昌向塘机场,买了最早一班的长途汽车,颠簸八个小时回到赣州。
下午的阳光还照耀在章江上,波光粼粼。
钟志远冲回家,老张刚端出茶水,三轮摩托已经风一样驰出。
“美玲,我来了!”
钟志远开足马力,向会昌狂奔。
崎岖的山势、坑洼的路面,挡不住他归心似箭的车轮。秋风带着凉意和草木特有的萧瑟气息拂过,卷起路边的枯叶,吹乱他的头发。
赶到会昌县城,已是华灯初上。
小县城还在他的记忆里,2010年他曾回去过,那时已经面目全非。
从电影院一晃而过,驰上会昌桥,湘水潺潺流淌。
钟志远无心驻足,急驰而过,见到街心十字路口,心瞬间怦怦急跳,右拐就是照相馆原址。
十字路口的百货大楼、冷饮店还在,在这样焦灼万分的心情下,钟志远仍然记得夏天时,店里大石块般的巨冰化作水,服务员用皮管子往顾客的热水瓶里灌冰水的情景。
钟志远一掠而过,下意识地熄了灯,放慢车速右拐进了北街。
北街通向北门,北门之外是湘水。
一进入北街,远远就看见街侧华盖般的古榕树,那盘根错节的虬枝、如伞盖般茂密的树冠,在昏黄的光晕下投射出庞大而温柔的阴影,仿佛一个沉默的守护者,罩住整条街,树下是检察院,斜对面就是照相馆所在。
曾经的照相馆,临街整面的橱窗透着灯光,如流水般倾泄在幽暗的街道上。这条老街向来比较昏暗,一到晚上过往的行人稀少。
忽听“吱呀”一声轻响,照相馆那扇有些年头的木质门开了,一束灯光投射在街面上,同时投射出一大一小两道身影。
一个优雅的年轻女子牵着一个蹒跚学步的小童迈出来。
钟志远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关美玲!
她侧对着他的方向,逆光中勾勒出她曼妙而熟悉的身姿。
“妈,我们先去啊。”
关美玲牵着小孩子走进榕树下,融入婆娑的树影。
钟志远悄然停下车,不自觉地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跟了上去。
他的目光紧紧锁在那孩子身上,贪婪地捕捉每一个细节。
此时,街上空无一人,女人和孩子细碎的脚步声与低语声显得格外清晰。
走过老周家那扇透着微光的门洞时,关美玲停住了脚步。她蹲下身,一只手自然地护在孩子的背后,另一只手轻轻指向门缝里闪烁的电视画面。
“小远,看见了吗?”
她的声音不高,却充满了耐心和一种奇异的笃定,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在分享一个最珍贵秘密的轻柔笑意,“电视上那个唱歌的……”她微微直起点身子,侧脸在灯光下形成一个美好的剪影,下巴的线条依然精致如昔。她的目光越过孩子头顶,仿佛穿透了时空,牢牢锁定了那扇门里模糊的光影,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认真和深藏心底的骄傲,清晰地吐出了那四个字:……就是爸爸。
就是爸爸!
钟志远所有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固!目光下意识地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向那扇门,门里模糊的画面,正是汉城奥运会开幕式重播!他刚摘下面具……
她在教孩子……喊他爸爸?!
眼前这个活生生的孩子………真的是他的儿子?!
她独自抚养着他的骨肉!
她不仅默默承担起养育的重担,更在孩子幼小的心灵中,精心塑造了他这个“父亲”的形象!将那个光芒四射的“钟震宇”,与“爸爸”这个平凡而神圣的称呼,如此坚定地画上了等号!
钟志远的眼泪瞬间占据了他的眼眶,世界变得模糊,心却异常清晰。
他再也无法控制!猛地冲上前,带着一种被命运与爱席卷的急切与近乎朝圣般的敬畏!
“美玲!!”这一声呼唤,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汹涌的爱意、以及深刻的卑微。
关美玲身体猛然一僵!
这声音……是她魂牵梦绕、无数次在心底描摹的声音!她如同被定格般缓缓转身——
钟志远那张写满了震撼、狂喜、愧疚、爱慕以及……一种近乎仰望的复杂神情的脸映入眼帘,与此同时,小家伙小手指着几步之遥的钟志远,小嘴巴一咧,奶声奶气,却清晰地喊道:“爸~爸~”
关美玲的泪水无法控制地在眼眶里打转。
钟志远在距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面对着这位让他灵魂震颤的爱人、母亲,一把将她拥在怀里,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却字字清晰,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和决心:
“美玲!我都知道了!孩子……还有你的漫画,《阿呆与玲子的青春记事》……”他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赞叹与刻骨的愧疚,“对不起!我当年眼盲心瞎,推开的是怎样一颗明珠!你用画笔打造了一个王国,更用爱滋养了我们的孩子……”他的目光转向那个叫他爸爸的小小身影,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宝贝,爸爸回来了,爸爸为你妈妈骄傲!”
他话音未落便蹲下身,一手将孩子稳稳抱起,在他粉嫩可爱的小脸蛋上珍重地亲了亲,另一只手同时用力将关美玲更深、更紧地揽进怀里:“美玲,我爱你!”他终于说出了这迟到多年、重逾山岳的三个字!
昏黄的路灯下,他们紧紧相拥的身影在古老的榕树下融为一体,暖黄的光晕温柔地包裹着这小小的、历经波折终于团圆的世界,将他们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连空气中漂浮的尘埃都仿佛闪烁着幸福的光点。
这一幕正好被从后面匆匆忙忙赶上的张秀清看到,她猛地刹住脚步,立在街边的阴影里,看着榕树下那紧紧相拥、仿佛自成一方天地的一家三口,目光瞬间柔和下来,嘴唇微微翕动,不觉含泪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