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刺破厚重的云层,将大雨积攒的水洼照得闪闪发亮。
京城东郊的校场上,十万大军已列阵完毕,铁甲反射着冷冽的光芒,远远望去如一片移动的金属森林。
镇远侯苏策立于点将台上,手按腰间佩剑,目光扫过台下密密麻麻整齐的方阵。
他长相粗犷,身形挺拔却因为养尊处优有些发福,他刚满五十的年纪,眉宇间却已显满风霜。
他一身玄铁铠甲在阳光下泛着幽蓝的光泽,胸前的猛虎纹饰张牙舞爪,仿佛随时会扑出噬人。
镇远侯苏策是冠军侯的堂弟,本是朝中二品武将。
但苏家是前皇后的娘家,前景帝多疑,登基后害怕外戚干政。所以,冠军侯和镇远侯都只保留了爵位劝退赋闲在家,根本不用上朝。
苏家一门身份显贵高高在上,却没了实权,前景帝和皇后被炸成渣渣,苏家失去了前皇后的支撑,更是没落到底。
但现在机会来了!
苍州谋反,新景帝下令讨伐,镇远侯进宫主动请缨,他想趁着这次讨伐苍州立下战功,重返朝堂。在朝堂上占住一席之地,让苏家再次崛起。
“侯爷,各部已集结完毕,只等您一声令下。”副将鲁鹤鸣上前抱拳,铠甲碰撞发出清脆声响。
苏策微微颔首,视线却不自觉地飘向皇城方向。
那里,他的家族曾荣耀至极,又跌落尘埃。
他的堂姐苏皇后还在世时,苏家是何等的风光。
冠军侯苏焕统领边关三十万大军,他苏策执掌京城禁卫,朝中武将半数出自苏氏门下。
每逢佳节,苏府门前车马如龙,贺礼堆积如山……
“侯爷?”副将鲁鹤鸣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传令下去,即刻开拔。”苏策沉声道,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
随着号角声响起,大军如一条钢铁巨龙缓缓蠕动起来。
马蹄声、脚步声、铠甲碰撞声交织成一片,震得地面微微颤动。
鲁鹤鸣策马靠近,压低声音道:“侯爷,末将有一事不明。苍州王赵樽素来恭顺,忠君爱国,为何会突然传出谋反?且朝廷此次调兵遣将如此急促,粮草辎重尚未齐备……”
“慎言!”苏策目光一厉,丢给他一个自己体会的白眼。“圣旨已下,你我只需奉命行事即可。至于其他……”
他眯起眼睛看向远方,“不是我们该过问的。”
他现在还巴不得苍州王谋反呢!无论朝廷是不是捕风捉影,但对于他来说却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鲁鹤鸣识趣地闭上嘴,但眼中的疑虑并未消除。
为抄近路,大军须从京城的东门进,然后自北门出,然后直奔北关。
街道两旁的梧桐树叶在风中瑟瑟发抖,发出沙沙的声响。
忽然,远处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如同闷雷般由远及近。
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地穿行在街道上,铁甲森森,刀枪如林,在刚刚放晴的天光下泛着冷冽的寒芒。
士兵们面容肃穆,步伐沉重,每一步都踏得地面微微震颤。
街道两旁的百姓们纷纷从店铺、宅院里探出头来,有的甚至爬上墙头、树梢,只为一睹这难得一见的壮观场面。
人群中不时传来窃窃私语:
“这是又有敌军进犯了吗?”
“不是!前些日子听说苍州谋反了,他们是去苍州讨伐逆贼的……”
“那苍州王当真造反了?”
“苍州王可是抵御外敌的英雄,怎会突然谋反?”
“嘘,小声些,小心惹祸上身……”
一身粗布衣裳的赵巧儿刚在当铺当了耳环,原本正在街角的米铺前排队买米,听到这些议论,手中的米袋“啪”地掉在地上。
她左右看了看,迅速弯腰捡起地上的米袋,提起裙摆就往王府狂奔。
她沿途撞倒了几个路人,引来一阵骂声,她却顾不得这些,只顾埋头疾跑。
跑进王府,她立刻转身关上大门。
“砰!”王府大门被重重关上,震得门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赵巧儿抱着米袋气喘吁吁地穿过前院,脚下踩到一截枯枝,“咔嚓”一声脆响在寂静的院子里格外刺耳。
院子里杂草丛生,几株原本名贵的牡丹早已枯死,只剩下干瘪的枝干歪歪斜斜地立在那里。
“娘!娘!”赵巧儿的声音带着恐慌,一路跌跌撞撞地跑到后院。
也是一身粗布衣衫的秦姨娘正蹲在井边洗衣裳,听到赵巧儿咋咋呼呼的喊声抬起头,手上还滴着水,脸上写满了不耐烦:
“大呼小叫的做什么?没看见我在干活吗?”
“不、不得了了!”赵巧儿一把抓住秦姨娘的衣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外面传的苍州王谋反是真的!刚刚我在街上看到朝廷……朝廷派去讨伐的军队都出发了。”
秦姨娘闻言一个踉跄,脚边的木盆被踢翻,脏水溅湿了裙角。
她的脸色已变得煞白,嘴唇哆嗦着:“这、这怎么可能……那个没良心的小杂碎,老娘怎么说也是他的长辈。他去了苍州做王爷,就可恶的留了这么一座空王府给咱们,咱们母女俩一点王爷的光都没沾上,现在反而还莫名其妙成了反贼的家人。”
说着,她一拍大腿就开始哭嚎:“哎哟喂!这可怎么办啊?”
秦姨娘似乎忘了,当初是她自己不愿跟赵樽他们一起去苍州的。她自己说苍州是穷乡僻壤的地方,她要留在京城和女儿一起。
如今沾上了祸事,她倒是一股脑的推得干净。
母女俩正说着话,远处传来一阵嬉笑声。
几个丫鬟婆子聚在廊下嗑瓜子,对着这边指指点点。
其中一个胖婆子故意提高嗓门:“哎哟!瞧她们嘀嘀咕咕的样子,肯定又在盘算着怎么克扣我们的吃食呢?”
另一个瘦丫鬟阴阳怪气地接话:“可不是嘛!人家哪会在乎我们这些下人的死活。不过我听外面都在传什么谋反可要诛九族的……”
“你们!”秦姨娘气得浑身发抖,正要发作,却被赵巧儿拉住。
母女俩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恐惧。
母女俩现在的日子过得那叫一个凄惨。她们虽然还住在这座王府豪宅里,可能变卖的东西都变卖了,两人身上好一点的衣服和首饰也全都拿去典当了,依然难以为继。
可问题是,那二十多个没有领到月钱的下人还一直赖在王府里白吃、白喝、白住。
这些下人每天什么活儿都不干,到了吃饭的时间就自己做饭吃。
王府里的卫生没人打扫,花草也没人打理,四处都是垃圾荒草,好端端的一座王府,搞得就像被人废弃的破庙。
母女俩气不过,经常对这些下人指桑骂槐,意在逼迫他们离开王府,减少府里的开支。
可那些下人就像是聋子哑巴,刚开始还要跟她们母女俩顶顶嘴,讽刺、挖苦带打击,现在连搭理都懒得搭理她们了,随便她们母女俩骂得多么难听,这些下人都当没听到。
反正拿不到卖身契,他们出去了也会被当做逃奴抓走,还不如就在王府里生活来得惬意。
秦姨娘瞪了那两个下人一眼,狠声道:“走,进屋说。”
她顾不得那些还没洗好的衣裳,拉着女儿的手臂快步走向厢房。
推开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
房间里空空荡荡,原本精美的家具早已变卖,只剩下几张破旧的桌椅。墙上还留着曾经挂画时留下的痕迹,像是一道道伤疤。
“娘,我们怎么办啊?”赵巧儿瘫坐在椅子上,声音带着哭腔,“要是朝廷追究起来,我们……”
“小点声!”秦姨娘厉声喝道,随即又警惕地看了看窗外,“你想让那些贱婢都听见吗?”
她咬着嘴唇在屋里来回踱步,趿拉着的鞋底与地面摩擦发出令人心烦的沙沙声响。
忽然,她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狠色:“既然赵樽那个小杂碎不仁,就别怪我们不义。明日我就去衙门,告发他谋反的事我们毫不知情,请求朝廷开恩……”
“可是娘,”赵巧儿怯生生地说,“我们连打点衙门的银子都没有……”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浇在秦姨娘头上。她颓然坐下,看着自己日渐粗糙粗糙的双手。
这双曾经只用来抚琴作画的手,现在却要亲自浆洗衣物。
窗外,下人们的笑声隐约传来,像刀子一样扎在心上。
院子里,一只乌鸦落在枯树上,发出刺耳的叫声,仿佛是在嘲笑她们母女俩的凄凉。
秦姨娘突然抬起头来,用那双粗糙的手抓住赵巧儿的双肩。
她凝视着自己年轻有几分姿色的女儿,眼里射出希冀的光芒。
“巧儿啊!”她声音发颤,指甲几乎要掐进女儿的皮肉里,“你瞧瞧娘这副模样,娘是靠不住了,现在……就只有靠你了。”
赵巧儿被掐得生疼,却不敢挣脱。铜镜里映出她苍白的脸,与面前母亲近乎癫狂的神情形成诡异对比。
“娘,您先松手……”她不悦道,粗布的衣袖已被攥出深深的褶皱。
“巧儿,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要不……”秦姨娘凑近,语气带着乞求,“你去林家走一趟?求林远山看在往日夫妻情分上帮我们打点……”
她话未说完,赵巧儿就像被烫着似的猛地后退,梳妆台上的胭脂盒被撞翻,殷红的粉末洒了满地。
“娘,您糊涂了!”赵巧儿声音陡然拔高,又立即咬住嘴唇。
窗外传来丫鬟路过的脚步声,她压低嗓子道:“休书还在我妆奁里压着,现在去不是自取其辱吗?”
她摸着发间的木簪——这是如今仅剩的首饰,被休那日连鎏金的簪子都被林家收了回去。
说的好听点,她是被休回家,说的不好听点,她就是被扫地出门的。
林家别说是帮她,就是见到她的面,恐怕都会避之而不及。
秦姨娘急了,突然“噗通”一声跪下,仰着头一脸乞求的看着赵巧儿。
“巧儿!谋逆如果连坐,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啊!”她扯着女儿的裙角哭嚎,“林远山待你终究是宽厚的,去年你染风寒,他不还亲自……”
“娘!”
赵巧儿打断她,眼前浮现出被休那日,林远山最后看她的眼神。
那日书房里,林远山捏着香囊的手背青筋暴起,最后却背对着她,只是轻轻说了句“你走吧!”。
想到此,赵巧儿突然打了个寒颤,冷风吹得纸窗哗哗作响。
秦姨娘的声音低了下去,语气里透着绝望。
“巧儿,不管你曾经做过什么,在那都已经成为过去了。如今能帮我们的只有林家,你就去走一趟吧?有一线希望,总比在这里等死强啊!”
赵巧儿猛地攥紧衣袖。
她娘只不过是个姨娘,身份低微,在京城没什么靠山和人脉。现在她们娘俩认识又有可能帮她们的,确实就只有林远山了。
“那……那我去试试。”赵巧儿左右权衡后终于点了点头,那声音轻得像片落叶。
秦姨娘喜极而泣,忙不迭的将她按在铜镜前为她梳妆打扮。
秦姨娘翻出珍藏的玫瑰头油,梳篦划过打结的青丝时,赵巧儿疼得眯起了眼。
铜镜里的年轻面容渐渐重现光彩,可褪色的衣裙却怎么都掩不住。
最后她只能将就着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往脸上涂了些胭脂。那盒胭脂还是去年前林远山从冀州带回的。
收拾好自己,赵巧儿深吸了口气,在秦姨娘殷切的目光中走出门去。
林家的朱漆大门前,门房老头正打着瞌睡。听见有脚步声走近,他抬头,惊得差点摔了烟袋。
“少……少奶奶?”发现喊错了,他又慌忙改口,“赵姑娘,你这是……”
“张伯,”赵巧儿挤出一丝笑,袖中的手死死掐着掌心,“烦您通报一声,我有事要找远山。”
“少东家一早就出门了。”
赵巧儿绞着手绢,“那……那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门房老头摇头:“这个……主子们的事,我哪会知道。”
说完,门房老头儿直接转身进去,然后关上了门。
赵巧儿听到里面传来有小丫鬟的嗤笑:“切!被休的弃妇还有脸来!”
赵巧儿站在赵家门口,冷风卷着枯叶拍打她的裙角。
看着那紧闭的大门,她抿了抿唇,眼里有泪花在打转。
吃了个闭门羹,心高气傲的赵巧儿本想转身就走,可一想着现在她和娘的处境已在生死边缘,她又不得不将泪花憋回去,再次打起精神来。
不知林远山去了哪里,想着自己被休之时,林远山说起过要跟锦绣坊合作的事。
于是,她转身向锦绣坊的方向走去,打算去锦绣坊那里碰碰运气。
到了锦绣坊,赵巧儿站在朱漆大门外,双手绞着粗布衣角,踮着脚尖朝里张望。
锦绣坊内丝竹声隐约可闻,绣娘顾客穿梭其间,可就是寻不见林远山的身影。
她正急得不知该怎么办,就见一群丫鬟小厮簇拥着一个华服女子从里面走出来。
那女子妆容精致,穿着一身月白缎面旗袍,襟前别着鎏金胸花,手上挽着一个精致的小手袋。
她面无表情,走动时一对珍珠耳坠在鬓边轻晃,正是京城贵女中赫赫有名的长乐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