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洛。
雒阳。
深秋的寒意,似乎渗透到了这方天地的每一个角落。
即便是有火盆在侧,曹操依旧感觉到了难以抵御的寒意。
桌案上,是各方送来的军报。
烛火摇曳,映照着他阴晴不定的面容。
最重要的那份军报,自然是荀彧荀彧从陕津渡口加急送来的信报。
那字里行间透出的深深忧虑与急切警告,跃然纸上。
那一个个的墨字,就像是一个个小锤,敲在曹操的脑袋上,令其头疼不已。
『文若示警……』
『疑兵之计?』
『这是要明修浮桥?』
曹操知道荀彧不会无的放矢,也不可能会谎报军情,之所以八百里加急送来信报,肯定是荀彧察觉到了一些什么……
可问题是,荀彧也无法判断出『陈仓』究竟是在何处?
是在孟津小平津?可是孟津小平津并无警讯。
那么是在白马官渡?
抑或是在……
曹操目光落在桌案上其他的军报之上,眉头深皱。
『陈仓是在何处……』
或许将荀彧放在陕津并不是一个高明的布置。
毕竟若是荀彧在河洛中央大营这里,那么从其他地方报送而来的信报,或许就能给予荀彧一定的启发,也许可以从看似平常的消息里面察觉到一些曹操没能发现的隐秘。
可问题是,陕津只能派荀彧去……
韩浩要去小平津孟津,典韦必须留在身边,更为重要的是河东当下是荀谌……
荀彧必须要过了这一关,曹操才能真正的信任他。
否则……
不仅是河东有荀谌,关中还有荀攸。
谁知道将荀彧留在中军之处,他会不会在某个时候发出一些消息……
曹操当然相信荀彧,但是万一呢?
那么这份信报……
一股难以言喻的紧张感,在曹操的脊背上攀爬,让他不由得有些汗毛竖起。
他站起身,背着手,在大帐之中来回走动,脑海里面迅速盘算,仔细衡量。
『暂且不论文若……这骠骑主力……究竟在何处?』这个念头,再次在曹操脑海里面升腾而起,『河洛之地,究竟是不是骠骑军设下的陷阱?』
曹操之前在伊阙关就怀疑过这个事情,他再三确认之后,才领兵进了河洛,可是他现在又开始怀疑了……
他首先怀疑的,便是之前从冀州方面传回的、关于发现骠骑大军动向的消息。
那些消息言之凿凿,描述了骠骑军旗号、营垒规模,城池陷落,甚至和骠骑部队的交锋记录,这才让他确信斐潜的主力是进军了冀州。这就给了曹操他进攻河洛,甚至图谋反击的时间和底气。
可如今看来……
若是那些冀州的家伙,配合骠骑军传递了假消息,是假抵抗真投降呢?
『若是冀州消息为虚……』曹操眼中寒光一闪,『那便是斐子渊故意于冀州假设金鼓,意在迷惑于我!』
曹操立刻抽出了桌案边上的一张舆图摊开,目光扫过山川河流,城池关隘。
『若骠骑主力不在冀州,其在关中乎?』
曹操最担心的,就是这里。
不过等曹操目光停留在潼关之处的时候,又是摇了摇头。
夏侯威连日试探,虽遭挫败,但是潼关方面的守军并没有大举出关之意。如果说关中之处正是骠骑大军囤积之处,又怎么会如此保守?
而且关键是斐潜若是将大军藏在关中,那么只要骠骑大军兵出潼关,曹操立刻就是撒丫子就跑。
从潼关至雒阳,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一路从陕县新安,废弃的函谷关,再到雒阳之处,都有曹操设下的烽火台,警戒点,只要狼烟一起,曹操须臾便知。
然潼关守军始终未见大举出关之意,若其真有重兵囤积,何以如此保守?
曹操思索了片刻,觉得斐潜领军缩回关中的可能性太小。
关中确实是斐潜根基之地,留守重兵理所当然,但若将其所有主力皆置于关中,则河东空虚不说,也不符合用兵之道。
那么,是在河东?
曹操目光又挪向了河东。
『文若言对岸之敌,多为新募之卒,技艺生疏……』
『若骠骑主力真在河东,何须以此等羸弱示人?』
『不对,诱敌?』
『更是不对,如今骠骑势大,文若又非莽撞之人,诱敌之策么……直接以精锐雷霆压境,强渡大河,文若安能抵挡?若说诱敌,不合常理。』
曹操思索着,否定了好几个推论。
河东与关中唇齿相依,肯定是有一些驻军的,这一点也不用怀疑,但若说斐潜亲率的主力潜藏于此,却用新兵在前演戏,未免太过迂腐,也不像斐潜往日用兵的风格。
而且根据荀彧给出的信息,河东的这些骠骑军修建浮桥,目的就是为了让木屑残料顺流而下,那么骠骑军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在河内……
确实,河内南面,就是雒阳,渡过河津,翻过北邙山,便是可以直接出现在雒阳北面。
曹操的目光又投向舆图上的孟津、小平津。
可问题是,曹操在接到了荀彧消息之后,第一时间就派人前往孟津以及小平津查探,可没有什么异常情况,也没有发现什么大军动向……
小部队昼伏夜出,确实是可以有概率避开岗哨的侦测,但是大部队一定无法遮蔽行踪。
若骠骑大军云集孟津小平津渡口,意图从此二处突破,岂能毫无动静?
曹操再次否定了这个可能。
如果斐潜从冀州回旋河内,就算是斐潜接到了河东发出的『信号』,部队回旋集结,一个是需要时间,另外一个是斐潜『舍得』么?
曹操不由得冷笑着。
权柄像是dp,利益也是。
权力能让人快速获得服从和资源,这种快感容易形成依赖。权力的体验激活了大脑的奖励中心,创造出一种愉悦感和满足感,使人不断寻求更多权力,展现权力的效用,来复制这种感受,然后沉迷其中。
金钱,土地,以及各种有形无形的资产,相关的利益,也类似于这种多巴胺的『奖励』。
关键是权力很少是孤立存在的。
就算是斐潜有这么强的意志力,以及决断力,可以舍弃已经攻下的冀州土地,那么斐潜麾下的军将兵卒会愿意么?
曹操想到了徐州。
下达命令的,确实是曹操,但是收不住手的,却不是曹操。
当然这个锅,肯定是曹操背的,毕竟他是统领者,但是现在斐潜会不会也背上了这个『锅』?
曹操思索着。
雒阳周边,尤其是关中河东河内方向,以及汜水关,都有曹军的岗哨,如果有骠骑军大军调动,必然难逃曹操的『耳目』。
『难不成骠骑军会从地底钻出来?』
曹操他的思绪如同乱麻。
越是推演,越是觉得迷雾重重。
斐潜用兵,向来虚实难测,往往出其不意。
这一次,斐潜斐子渊又是将真正的刀锋藏在了何处?
荀彧的警告像是一根刺,扎在曹操的心头,也刺在曹操的后背,让他坐立难安。他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棋盘之上,对手落子诡异,而自己却看不清对方的棋路。
这种感觉……
『来人!』曹操沉声喝道。
一名近侍应声而入,躬身听令。
『速传令下去!即刻选派斥候快马,星夜兼程,东出汜水关,前往兖州、豫州,严密查探各地有无骠骑军异动,沿途关隘、城池,皆需仔细询问,但有蛛丝马迹,立刻飞马回报!不得有误!』
曹操语速极快,命令也是清晰而严厉。
『遵令!』
近侍领命,匆匆而去。
大帐之中,再次只剩下曹操一人。
他回到案前,拿起荀彧的信报又看了一遍,他知道荀彧不会无的放矢,这警告必然有其依据。但他曹操,同样有着自己的判断和骄傲。
他绝不相信斐潜会真的将所谓的『仁义』置于战争胜负之上。
在曹操根深蒂固的观念里,争霸天下,就是你死我活的残酷博弈,仁慈和道德,不过是用来粉饰和利用的工具罢了。
『斐潜斐子渊……你究竟意欲何为?』
曹操皱着眉头,喃喃自语。
这一场赌局,压上的可是大汉,是天子,是整个山东中原的未来!
这一场战事,注定是漫长而难捱!
曹操当下就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兽,敏锐地感知到了危险,却无法确定那致命的攻击会从哪个方向而来,只能绷紧全身的神经,警惕地注视着周围的黑暗。
各种猜测、怀疑、担忧在他的脑海中交织碰撞,试图从那纷乱的信息中,拼凑出骠骑大军真正的位置和意图……
大帐之外,天色依旧浓黑如墨,距离黎明尚早。
曹操毫无睡意,他摒退了左右,独自面对舆图,苦苦思索,仿佛要将那山川地理、城池关隘都刻入脑中,然后寻找出骠骑军袭来的真正方向。
想得越多,似乎就越是繁琐,就有越多的可能性,到了最后长时间的思索和不确定带来的焦虑,让曹操感到一阵阵的疲惫,头疼也越发的明显起来,但是心中不甘,以及执拗的怀疑,让曹操依旧咬着牙坚持着。
曹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换一个角度思考——
若他是斐潜,手握如此优势兵力,尤其是那支令人生畏的骑兵,他会如何抉择?
『若某为斐子渊……』
曹操的目光在舆图上逡巡,最终牢牢锁定在冀州、兖州、豫州那片广袤的平原之上。
『并凉铁骑,天下骁锐,野战无双。得此利刃,岂能藏于匣中,置于关中、河东之山地险隘,与敌逐城争夺,消磨锐气?』
曹操微微摇头。
如果他手头上有斐潜这般数量的精锐骑兵,即便是只有一半……
斐潜的骑兵数量,曹操曾经多次估算,但是具体数目始终是个谜团。
不管如何,曹操估计,骠骑骑兵至少是有三万!
当然也有可能会更多,但是再多下去……
曹操还真希望斐潜无限制的暴兵,像是董卓那样,吸纳无数的胡人骑兵,以羌人,匈奴,鲜卑,乌桓等等来组建出一个庞大的,却难以指挥的,甚至是迟钝的骑兵集团。
然后生生的吃垮斐潜,吃空关中……
可惜,斐潜只选了精锐,也只要精锐。
也有一些战损,也会有一些补充。
这就使得斐潜在关中的经济,没有承受巨大的压力……
想到此处,曹操不由得有些恍惚,如果当年他也选择『精锐』,而不是一口气吃下了三十万青州兵……
三十万青州兵啊,还不如三万的骠骑精锐,可是要三十万张嘴啊……
曹操微微叹息了一声,摇了摇头。
那个时候,他没得选,也不由得他选。
曹操将注意力重新集中起来,思索着,手指也在舆图上缓缓的滑动。
大战之前,骠骑骑兵大半在河东,阴北,陇右,关中,另外一半则是在大漠北域。
西域叛乱,导致曹操错误的预估了斐潜的局势。
曹操原本以为斐潜在西域会『自相残杀』,然后西域骑兵与关中骑兵相互损耗,若是如此,即便是斐潜最终得胜回旋,也不会剩下多少兵力了,而且背叛过的西域也未必能够迅速稳定,还可能要拖住陇右的兵力……
等到曹操知道鄯善之事的时候,就已经骑虎难下了,只能期盼斐潜送来的所谓『鄯善条约』是虚晃一枪……
曹操吞了一口唾沫,感觉嗓子有些干涸。
现在这种局面之下,『若是……某有如此精骑,当效仿昔日卫霍,纵骑千里,席卷平原!冀州已残破,然兖豫犹存根基,且无险阻可守,正利于骑兵驰骋!若能速破兖豫,则中原震动,可断吾之根本,亦可挟大胜之威,迫降江东……此方为上策!』
『定是如此!』曹操越想越觉得此理通达。
骑兵的优势在于机动、在于冲击,只有在开阔地带才能发挥最大威力。
若是将骑兵用于山地,用于湿地沼泽,无疑是弃长用短。
斐潜并非庸才,岂会行此不智之事?
至于斐潜所倡的『以民为重』么……
『呵呵……』
想到此处,曹操嘴角不由得泛起一丝混合着讥讽与不信的冷笑。
曹操将手中的舆图放下,摇头,『此不过收买人心之言,欺世盗名之幌耳!』
曹操站起身,围着中军大帐转了两圈,然后重新回到桌案之前,用手按住桌案,像是对着桌案另一侧,他心中所虚构出来的斐潜在讥讽,在冷笑,『自古及今,王侯将相,谁人真以草芥之民为念?汝治左传,亦当知晓,「民不可逞,度不可改」!驭民如驭牛马,鞭策之,驱使之,方能成事!朝廷所谓休养生息,亦不过如蓄养牲畜,待其肥壮,方可榨取更多血肉!』
他说着,也回想起自己起兵以来的种种行径。
为了粮草,为了兵源,为了稳固统治,他征收重税,推行屯田,有时甚至不得不默许纵容军队的某些行为……
他告诉自己,这是乱世的无奈,是成就大业必须付出的代价。
『慈不掌兵!』曹操低语,『自古皆然……』
他像是在为自己辩护,又像是在强化自己的信念。『某非不欲仁政,然时局如此,不行霹雳手段,难挽社稷崩塌!些许牺牲,乃为大局,不得已而为之!』
曹操绝不相信,斐潜真能超越这个时代的局限……
『彼于关中、并凉之地,或可约束部属,行所谓仁政,盖因根基初定,需收人心!然如今汝大军远征,深入敌境,粮秣何来!?』
曹操的眼神变得锐利,仿佛已经看到了问题的核心。
曹操走到了大帐之中,将长袖一振,昂扬说道,『中原粮仓,已被吾某搬空!汝数万……对,加上北漠,少说十数万大军,人吃马嚼,每日所耗几何?!不从当地豪强士族手中强征,难道凭空变出不成?若强征,则必与地方大姓结怨,其所谓新政之基,必是动摇!若转而压榨黔首,搜刮民脂民膏,则其以民为重,便是不攻自破,沦为天下笑柄!』
没错,曹操认为,骠骑军定会席卷中原,不仅是要攻冀州,还会试图攻打兖州,豫州!
因为他觉得,只有这样才是最正确的方式!
如果是他带领这样一支骑兵,肯定会这么做!
曹操甚至开始想象那幅画面……
初期,骠骑军可以打下很多城池,甚至有些城池根本就不用打,但是随之而来,因为粮草问题,骠骑军开始在冀州,在兖豫之地,抢粮征丁,引得怨声载道,士民离心!
『届时……』曹操重新踱回案前,手指重重地点在舆图的兖豫区域,『若汝主力陷于中原,与地方势力纠缠,吾便自荆州出南阳,威胁其河洛、关中根本!若汝救关中,某便取豫州!若汝保豫州,某便再破河洛,掩进河东!汝首尾不能相顾!就算是有精锐骑兵,又是如何,东西奔走,徒劳无功!』
斐潜的主力骑兵,怎么可能不进军中原?!
曹操越是推理,越觉得自己的判断合情合理,也符合他对人性、对权力、对战争本质的一贯认知。
斐潜的那些新政,抑或说是『仁政』,曹操认为,在和平时期或可收效,但在你死我活的战争面前,尤其是在资源匮乏的敌境,必然难以维持,最终必然走向曹操设定的旧辙之中,沦为旧统治者的形态。
而到了那个时候……
『斐子渊啊斐子渊,』曹操越是想,越是开心,几乎要嗤笑出来,『任汝巧言令色,标新立异,到头来,行径与吾等又有何异?!不过是虚言假意罢了!这天下,终究是强者的天下,是权谋的天下,岂是空呼几句「以民为重」,便可更改?!』
『哈哈,笑话,笑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