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过陈留郡的旷野,带起枯黄的草屑和尘土,呜呜作响。
魏延和甘风率领的骠骑兵马,如同一条黑色的长龙,在荒芜的原野上行进。
连日以来的顺利行进,让这些骠骑人马即便是在『敌区』之中,依旧展现出了强大的自信。
确实,沿途县城的恭顺配合,粮草的及时补充,几乎是郊游一般的从北到南,似乎没有什么东西能挡住他们的马蹄。
在行进之中,有不少骠骑骑兵在风沙之中大声呼啸着,气势磅礴。
还有人笑着说要看看皇帝老儿的皇宫是什么样子……
顺利,太顺利了,顺利使得他们几乎忘记了这是在敌人的腹地作战。
『前面就是小黄县了。』
小黄不小。
鼎盛时期,这里有五六万户,接近二十万的人口。
之所以叫这个名字,因为在县城边上有小黄水。
现在么,小黄县因为战乱的关系,人口总数和经济民生已经下降了不少,但是依旧算是一个不错的县城。
至少比大汉其他城池,尤其是河洛地区的城池,要好千万倍了。
魏延勒住战马,眯眼望向远方那座在夕阳之下,显得有些沧桑的城池。
甘风也停下了马,胡乱的抹了把脸上的尘土,咧嘴笑道:『这一路倒是顺当,连个像样的抵抗都没遇到。看来曹老贼是真把兵力都抽空了。』
魏延点了点头,默默的看着小黄县的城防。
陈旧的城墙,可能很久都没有好好修葺过。
一些新补的垛口,像是旧衣服上的补丁。
城墙不算高大,但门楼角楼哨台等等,应该有的都还有。上面也能看到有兵卒人影晃动,似乎因为魏延等人的到来而在慌乱跑动着,叫喊着什么……
『上前叫阵!』
魏延挥了挥手。
顿时有小队骠骑军领命而先行,朝着小黄县城而去。
从冀州一路而来,都已经成为了一种模式,一种习惯了。
骠骑军做得很流畅。
小黄县城的反应,也似乎很润,很顺滑……
不多时,一队人马从小黄县城门出来,为首的是个身着青色官袍,头戴进贤冠的中年人。他身后跟着几名小吏和衙役,再后面是几辆装载着粮草的大车。
『下官小黄县令周固,恭迎将军。』那中年人来到魏延马前,躬身行礼,态度恭敬却不卑微,『些许粮草牛酒,不成敬意,还望将军笑纳。』
又是姓周?
恐怕又是和之前那个周一般吧?
有骠骑兵卒上前抽检了车辆之中的了粮食,打开麻袋翻动了一下,见虽然不算是新粮,但是也不是太陈腐的那种粮食,算是正常范围之内。又从草料当中抽出一些来,也没有见到霉变潮湿的痕迹,便是向魏延示意没问题。
魏延端坐马上,冷眼打量着这个自称周固的县令。
此人约莫四十上下年纪,面容清瘦,眼神清明,颌下三缕长须梳理得一丝不苟。虽然态度恭顺,但脊背挺得笔直,笑容之中也隐隐约约有些淡漠,好像也不似前几个县令那般谄媚。
不过,无所谓了。
看着之前那些县令摇头摆尾的模样,魏延都看厌烦了,见到周固如此模样,还觉得有些新鲜有趣,『周县令客气了。我军途经此地,稍作休整便会离开,不会骚扰贵县百姓。』
周固微微躬身,『将军仁义,下官佩服。若有其他需要,但请吩咐。下官有职在身,还望将军海涵。告辞,告辞。』
魏延点头。
周固再行一礼,带着人回了城,将粮草车辆,以及拉车的牛都留了下来。
这也几乎都是『惯例』了,骠骑军兵卒也很自然的拉着车就走。
『天色还早,我们走一段再扎营!』
魏延抬头看了看天色,便是呼喝道。
既然小黄县给了『供奉』,那么魏延也就不会出尔反尔。
部队沿着小黄水向前又走了一段,找了一个空旷开阔的地段,停了下来。
是夜,骠骑军营地点起篝火,人声马嘶,热闹非凡。
行军带来的疲惫,在热食热汤的作用下渐渐消散。
士卒们围坐在火堆旁,大声谈笑,享受着难得的休整时光。
『这,嗯,这姓周的,倒是识趣,』甘风撕下一块饼子塞进嘴里,略带一点含糊不清地说道,『和之前那个什么武县的周县令,是不是一家啊?都是贪生怕死,一个德行……』
魏延拿着一碗酸浆水,眉头微皱,『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这个周县令,与前几个县令不太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甘风不以为然,『不都是一般软骨头,见风使舵的货色?』
魏延思索了一下,摇了摇头说道:『此人眼神清明,举止有度,不似谄媚之人。而且你注意到没有,他虽然自称「下官」,却从未说过「骠骑」二字……』
甘风一愣,随即笑道:『文长,这算是什么问题?这些山东士族子弟,最是狡猾,表面一套,背后一套。他既然送上粮草,就是怕了我们,何必管他嘴上怎么说?』
魏延沉默片刻,仰头思索了片刻,终究是心中疑虑放不下,便是起身说道:『我再去查看一下……』
魏延没说要查看什么,甘风也不以为意,摆摆手,便继续啃咬着饼子,撕扯着咸肉。
魏延独自来到营地之中简易马棚区域,负责照料战马的士卒见他到来,连忙行礼。
『今日送来的草料,可都检查过了?』魏延问道。
粮食已经拆开几袋了,用做烹煮,兵卒也吃了,也无异状。
『回将军,都检查过了,没有发现有问题。』士卒回答。
魏延点点头,走到今日新得的这些草料前,随手抓起一把。
这些草料看着和寻常草料并无两样,干燥,成型,散发着淡淡的草香,还有一点蒜味。
魏延仔细查看,又放在鼻尖闻了闻,确实没有发现异常。
汉代很早就有大蒜了。
当然,这也是张骞的功勋之一。
关中在斐潜重振经济之后,葱姜蒜这三大仙人也常常出现在日常饮食结构上,所以魏延一开始并没有太在意,可就在魏延准备离开的时候,他眼角余光看见在草料的底部,似乎有些异样……
魏延蹲下身,将捆扎好的草料块整个的提起,翻转过来,发现草料块底部有一些草料颜色略深,有些红黄粉末。
『这是什么?』魏延用手沾染了一些红黄粉末,又闻了闻。
有明显的蒜味。
骠骑兵卒看了一样,『不是沾染的黄泥么?』
『黄泥?』魏延摇头,『黄泥不是这个气味,你闻闻。』
兵卒上前,也是用手指抹了一下,凑到鼻端,『嘿,还真是……怎么有……这像是雄黄……大概是用来驱虫的……』
雄黄酒,在汉代已经有了,并非只有白娘子才知晓其厉害。
『怕不仅是驱虫……』魏延脸色微变,命令道,『取些水来。』
士卒很快取来一桶清水。
魏延将手中的草料浸入水中,片刻后取出,仔细观察水的颜色。
水浑浊了一些,但是似乎没有太多的变化。
『牵一匹老马过来。』魏延下令。
一匹牙口较老的战马被牵到了魏延面前。
魏延将浸泡过草料的水递到马嘴边,那马低头嗅了嗅,却不肯饮用,反而不安地踏着蹄子,向后甩着脖子,喷着响鼻表示抗拒和躲避。
魏延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将今日小黄县所有草料全部挑出来!』魏延下令,『米粮也重新检查!』
兵卒将所有草料重新检查一遍,然后发现在今天小黄县送来的草料之中,有接近三分之一的草料块之中发现了这种红黄色的『粉尘』。
这种粉尘和黄土颜色类似,散落在草料之中,如果不是魏延心细,未必会有人察觉。
粮食之中反而没有见到这种混杂的粉尘,或许是周固知道兵卒检查粮食之时,会更小心细致。
魏延眼中寒光一闪,『好个周固,表面恭顺,暗地里却行此龌龊之事!』
魏延让兵卒立刻将草料粮食等分离处理,然后回到帐内将此事告知甘风。
甘风闻言大怒,他猛地一拍身前简陋的木案,案几上的陶碗被震得跳起,浆水洒了一地。『彼娘婢之!好个伪君子!表面恭敬,背地里行此龌龊勾当!老子这就带兵踏平小黄县,宰了他狗头!』
甘风转身便要冲出大帐,召集兵马去攻打小黄县。
『且慢!』魏延沉声喝道,『小黄县行此毒策,必然有所防备!我军现在回旋攻城,虽说必可克之,但是难免伤损!』
甘风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但是最终控制了情绪,转过身来,不甘地低吼道,『难道就这么算了?!』
『算了?』魏延露出几颗牙齿,如同睚眦呲牙,蕴含着凛冽的杀意,『小贼既用这等鬼蜮伎俩,我等便让他知道,什么叫做雷霆之怒!』
魏延转向甘风,『传令下去,全军如常休整,埋锅造饭,就当无事发生。另外派人去告知那周县令,就说……我等军情紧急,明日拔营南下……』
甘风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魏延的意图,脸上的怒色渐渐被一种狠厉所取代,他重重啐了一口:『好!就让他再得意一二!等他放松戒备之后,老子要亲手砍下他的狗头!』
骠骑军便是依照魏延号令,告知小黄县令要离开,而且真的当着小黄县偷偷派出来的斥候的面,旌旗招展,人马喧嚣,沿着官道向南而行,似乎真的就此直奔陈留郡治而去。
小黄县城县令得到了斥候回报,也是松了一口气。
县丞抚掌而笑,『这什么骠骑大将,不过如此!县尊果然妙计,这小贼恐怕等毒发之后,尤不知究竟是什么缘由!哈哈,哈哈哈!这骠骑军,要是害了战马,战力至少下降三成!』
周固缓缓点了点头,脸上略微露出了一些笑容。
华夏之中,很早的时候就有利用雄黄,以及雄黄附属物来制造砒霜的记载,而且这也是华夏古代比较容易获取的矿物毒。
不在粮食之中掺杂加工过的雄黄,是因为粮食不太可能有大蒜气味,一旦产生异味就容易遭受怀疑,而草料就相对来说会容易蒙混一些。
即便是当场被抽检出来,也可以推说是为了驱虫鼠的,不小心沾染上了云云。
当然,这样一来毒性也就没有那么强烈,也不至于当场就会出现暴毙,但是这种矿物毒是难以自然代谢排出体外的,中毒的战马又不会说话,只会表现出肠胃不适,拉稀,虚弱,最终死亡,而在这个过程当中很难分辨究竟是感染了疾病还是中毒。
『来人!』周固叫来了斥候,『你去骠骑军昨日扎营之处,详细查看可有战马蹿稀痕迹,以及是否有新挖之土,掩埋之物……』
县丞有些疑惑,『县尊,你这是……』
周固说道,『还是小心些为好……我担心这骠骑军……』
县丞觉得周固是多此一举,但是既然周固这么说了,县丞也没有反对,反正多跑腿的又不是他。
小黄县的斥候又是跑了一趟,回来禀报说没有发现异常,既没有战马蹿稀,也没有掩埋的痕迹,就是一些篝火残骸,人马驻留的痕迹而已。
『这是……还未食用,未有病症显现?』周固推测着说道。但是没有掩埋的痕迹,也就说明骠骑军没有发现毒草料,而是带着走了?
一般来说,华夏销毁毒物,都不会是直接一把火烧了,大多数都会选择深埋。
除了某些大脑发育不良的,才会试图以简单的火烧来处理有毒物……
没有掩埋,那就是『好事』。
至此,周固这才算是将心放下一些来,然后提醒县丞和县尉不要放松警惕,还是要做好防备工作。
县丞县尉自然是满口答应,可离开了县衙之后,二人都觉得好不容易逃脱大难,又是巧施妙计便让骠骑军吃亏上当,心情愉悦,不庆祝一番哪里能忍得住?
县丞县尉如此,小黄县城的守军兵卒更是放松下来……
当最后一缕天光被夜幕吞噬,旷野陷入一片死寂之后。
在距离小黄县十数里外的一处隐秘林地中,本该远去的骠骑军主力悄然驻扎,熄灭火把,人马衔枚,如同暗夜中蛰伏的巨兽。
魏延与甘风,则亲率五百最精锐的悍卒,人人卸去沉重甲胄,只着轻便皮甲,战马包裹蹄布,口中衔枚,如同鬼魅般,借着微弱的星光,沿着白天探查好的偏僻小径,再次悄无声息地扑向小黄县。
夜色深沉,小黄县城头只有几点稀疏的火把在秋风中摇曳,守城的兵卒经过白天的紧张,又得知骠骑军已经远去,甚至有同城斥候的亲眼『送行』,言辞凿凿表示骠骑军已经南下,精神自然是松懈下来。
即便是轮值的兵卒,也大多抱着兵器,蜷缩在垛口后打盹。
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支看似已经离去的军队,会去而复返,而且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狠!
没有任何警告,也没有战鼓号角。
魏延如同暗夜中扑食的猎豹,借着夜色的掩护,摸过了护城河,在接近城墙的一处阴影下,观察了片刻之后,便是挥手下令。
数十名身手矫健的骠骑精锐,如同壁虎般地攀上城墙,刀光在黑暗中几次无声地闪烁,几个模糊的哨兵身影便软软倒地。
紧接着,县城的城门,被缓缓打开,发出了刺耳的『吱呀』之声。
『杀!』
魏延低吼一声,如同下达了最终的审判。
五百精锐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涌入小黄县城。
黑夜的寂静被彻底打破,惊呼声、惨叫声、兵刃碰撞声骤然响起,但又迅速被更大的喊杀声淹没。仓促迎战的守军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抵抗,在如狼似虎的骠骑精锐面前,如同落叶一般般被轻易扫除。
饮酒酣睡的县尉在梦中惊醒,带着几个手下才奔到了街上,迎面就撞见了魏延,醉酒之下手脚酥麻,根本就不是魏延的对手,转眼就被砍杀在地。
当然,县尉即便是没喝酒,也同样不是魏延对手,但是县尉可能会脑子清醒一些,选择第一时间跑路,就未必会被当场杀死了……
魏延目标明确,斩杀了县尉之后,对街道上零星的抵抗视若无睹,直扑城市中心那处最为醒目的建筑。
县衙。
甘风则率一部人马左右扫荡,清除可能存在的伏兵和援军。
县衙大门紧闭,高墙之上也有几名弓手,但这点阻碍在蓄势已久的骠骑军面前形同虚设。
先是高墙上的守军弓手被骠骑军点射而亡,然后便是有兵卒寻来了粗壮的一段梁柱,当作撞木,几下就撞开了府衙大门!
小黄县府衙厚重的木门,轰然碎裂!
火光瞬间从破开的大门涌入,照亮了县衙大堂。
魏延手提仍在滴血的长刀,昂首踏入,冰冷的目光锁定在大堂中央那个身着官服,持剑而立的身影之上,略有些意外……
小黄县令周固,竟然没逃走,也没跪地求饶,而是持剑和魏延等骠骑军对峙。
魏延露出了几颗大牙,甩了甩战刀上的血迹,不咸不淡的冲着周固说道,『若汝跪地求饶,某便是留你一命,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