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院里的鸡刚叫头遍,三叔就背着相机蹲在了老槐树下。他裹着件洗得发白的军大衣,镜头对准东边的天际,那里正浮着片鱼肚白,像极了牛雅溪绣帕子用的素色底布。
“等会儿太阳出来,光刚好能照在竹架上。”他回头冲我喊,嘴里呼出的白气混着晨雾,“张馆长说要张‘非遗晨曦’当展签,就得是这种带着露水气的照片。”
我正往卡车里搬木箱,箱里装着折叠好的竹架和裹着棉纸的绣品。木框边角都包着厚棉布,是我妈连夜缝的,怕颠簸时磕坏了竹篾的纹路。“轻点放!”我爸在车斗上喊,手里还攥着根竹销,“那根雕花的主篾在最上面,碰不得!”
这根主篾是特意留的,五年生紫竹最粗的那节,被我爸用刻刀雕了缠枝莲,花瓣薄得能透光,叶纹细得像蛛丝。原本是戏台背景的顶梁,张馆长见了说“单摆着就是件艺术品”,特意让单独装在锦盒里。
牛雅溪抱着个竹篮从屋里出来,篮里是叠得整整齐齐的红绸布。“王导演说展柜得铺这个,”她踮脚把绸布塞进箱缝,辫梢沾着的线头蹭在红绸上,像落了片白雪花,“昨天绣到后半夜,把每个展签都绣了朵小菊,您看配不配?”
她举起张硬纸板,边缘用金线绣着圈菊瓣,中间用黑墨写着“平安村竹编·清代盘长结技法传承”,针脚密得让人心头发紧。三叔立刻举着相机凑过去:“这得单独拍张特写!比印刷厂印的有灵气!”
卡车发动时,天边已经烧起了红霞。我妈站在院门口挥手,手里还攥着块刚出锅的红薯:“路上饿了垫垫,到了县城给我回个电话!”车斗颠了颠,红薯的甜香混着竹篾的清苦,在晨风里漫开。
县城美术馆在老街上,青砖灰瓦的院子爬满了爬山虎。张馆长早在门口等着,见了卡车就迎上来,白手套在箱盖上拍了又拍:“可算来了!专业展陈团队都等着呢,保证把咱的宝贝摆得比博物馆还像样。”
开箱时围了不少人,有扛摄像机的记者,有拿着卷尺的展陈师,还有几个戴眼镜的老人,说是民俗协会的专家。当我爸抽出那根雕花主篾时,人群里发出片惊叹——晨光透过雕花的莲瓣,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谁撒了把会动的金粉。
“这雕工!”白胡子专家掏出放大镜,镜片都快贴到竹篾上,“是‘留青’技法吧?只削掉竹皮的表层,露出里面的白肉做花纹,越老越亮,跟和田玉似的!”
我爸挠挠头:“就俺爹教的法子,说这样不裂。”他拿起主篾往竹架上安,榫卯接口“咔嗒”一声卡严,严丝合缝得像长在一起的。
牛雅溪正和展陈师搭展签,红绸布铺在玻璃展柜里,她把绣着小菊的硬纸板一一摆好,指尖在绸布上拂过,像在安抚受惊的雀儿。忽然听见“嘶”的一声,原来是展陈师不小心扯到了绸布边角,线脚处抽了根丝。
“别动!”牛雅溪立刻蹲下去,从绣篮里拿出针线,银针在她指间转了个圈,眨眼间就把抽丝的地方补好,针脚细得几乎看不见。旁边的女记者看得直咋舌:“这手艺,比缝纫机还厉害!”
三叔举着相机在人群里钻,镜头一会儿对准竹架的雕花,一会儿拍牛雅溪补绸布的侧脸,忽然被白胡子专家拽住:“小陈师傅,你这照片得给我张!我要配在《民俗志》里,标题就叫‘让老手艺见着天光’。”
布置到晌午,展厅渐渐有了模样。正中央的玻璃柜里,竹架撑开像朵半开的莲,牛雅溪的野菊帕子铺在竹编喜筐里,旁边摆着那根雕花主篾,光影透过莲瓣落在帕子上,菊瓣仿佛真的在轻轻晃。
“太妙了!”王导演带着剧团的演员来参观,指着展柜对旦角说,“你看这菊纹的配色,演出时就按这个来,赭石色打底,金线勾边,得有咱平安村的野趣。”
旦角演员拿起帕子细看,忽然说:“雅溪姑娘,能教教我吗?我想在戏服的水袖上绣两朵,上台时挥起来肯定好看。”
牛雅溪的脸一下子红了,把帕子往回递:“我……我教不好……”
“咋教不好?”我爸正在给竹架上蜂蜡,闻言直起腰,“你娘当年教你时,不也是从穿针引线开始的?手艺这东西,越传越活。”
张馆长拍了拍手:“正好!我们安排了场‘非遗体验’,就请雅溪姑娘和陈师傅当老师,让来看展的人也试试编竹篾、绣菊瓣,怎么样?”
牛雅溪还在犹豫,三叔已经举着相机对准她:“怕啥?你绣的菊,连后山的刺猬都爱往上面蹭,还怕城里人学不会?”
体验区设在展厅的回廊,摆了八张木桌,每张桌上都放着竹篾、绣绷和彩线。第一个来试的是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拿起竹篾往嘴里塞,被她妈妈笑着拽出来:“傻孩子,这是编东西的,不是甘蔗!”
我爸教她捏“定篾”,大手包着小手,慢慢把竹篾弯出个圈:“你看,这样绕一下,就像给小猫咪戴项圈。”小姑娘眼睛亮了,手指虽然笨拙,倒真编出个歪歪扭扭的小圈。
牛雅溪那边更热闹,几个阿姨围着她学绣菊瓣,针脚扎得像鸡爪子,线还缠成了乱麻。她却不急,拿起针线慢慢示范:“线要像小蛇一样顺着布纹走,针要像小蚂蚁,一步一步往上爬……”
三叔举着相机拍个不停,忽然冲我招手:“快来看!这张照片里,小姑娘编的竹圈和阿姨绣的菊瓣都歪歪扭扭的,可配着咱的展品看,竟比啥都动人!”
我凑过去看,照片里的光影暖融融的,歪竹圈和乱针脚在精致的展品旁,像群叽叽喳喳的小雀儿,反倒让整个展厅活了起来。
傍晚闭馆时,张馆长送来本留言簿。翻开一看,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原来竹篾能编出花来”“那朵野菊像刚从山里摘的”“想明年春天去平安村,看看真正的野菊长啥样”……最后一页画着个简笔画,是个歪竹圈围着朵乱针菊,旁边写着“我也会非遗啦”。
牛雅溪摸着那页画,忽然笑出声:“你看,他们学得还挺认真。”
回村的路上,卡车斗里的竹架沾着夕阳,雕花莲瓣在暮色里泛着柔光。我爸靠在竹筐上打盹,嘴角还挂着笑,大概是梦见了谁又学会了他的编法。三叔翻着相机里的照片,忽然说:“其实啊,最好的展品不是咱带来的竹篾和绣品,是那些人学手艺时的样子——眼睛亮得像星星,比啥都金贵。”
车过山口时,远远看见平安村的灯火,像撒在黑夜里的米粒。牛雅溪忽然指着天边:“你看那月亮,像不像咱编的竹圈?”
一轮满月挂在槐树梢,果然圆得像个精致的竹环。我忽然明白,所谓传承,从来不是把手艺锁在玻璃柜里,而是让它顺着指尖的温度,传到更多人手里,让竹篾在新的掌心弯出弧度,让丝线在陌生的布面开出花,就像这月光,落在平安村,也落在千万个想靠近温暖的人心里。
卡车驶进院门时,我妈举着马灯在门口等,灯光里飘着槐花糕的甜香。“饿了吧?”她往我们手里塞糕点,“刚收到电话,说展得可好?”
牛雅溪咬着糕点,眼睛亮得像装了星星:“娘,明年春天,会有好多人来咱村看野菊呢。”
我爸把雕花主篾靠在廊柱上,月光顺着莲瓣的纹路淌下来,在地上织出张金色的网。“来就来呗,”他往灶房走,“咱多编些竹筐,多绣些帕子,让他们知道,平安村的手艺,活得好好的呢。”
灶房的灯亮起来,映着院里的竹架和绣篮,像幅浸在蜜里的画。是啊,日子还长,有的是时间,把这手艺,把这暖乎乎的日子,一针一线、一篾一条地传下去,传到月光照得到的每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