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的秋老虎把柏油路晒得发软,我骑着二手电动车载着雅溪往老城区赶,车筐里的卷尺随着颠簸哐当响。路过菜市场时,她突然喊停:等会儿,我买点青椒,晚上给你做虎皮青椒。
她拎着菜篮子钻进人群,浅蓝色的连衣裙裙摆扫过满地的菜叶。卖菜的大妈扯着嗓子喊:雅溪妹子,今天的青椒辣得很,陈默受得了不?雅溪笑着应:他就爱这口,越辣越精神。
我靠在车把上看她,阳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发梢的碎光像撒了把金粉。这场景让我想起平安村的集市,她总在卖糖人的摊位前站半天,回头冲我笑:陈默,等你以后挣钱了,给我买最大的那个孙悟空。
那时我兜里只有皱巴巴的五毛钱,只能红着脸别过头。而现在,她的菜篮子里躺着排骨、西红柿,还有儿子最爱吃的草莓,我终于能在她付钱时,自然地掏出钱包说:我来。
中介在老楼门口等着,手里的钥匙串叮当作响。六楼,没电梯,但视野绝了,能看见半个老城区的屋顶。他领着我们往上爬,楼梯扶手积着薄灰,前房主是对老教师,住了三十年,家具都舍不得扔,你们看看用不用得上。
门推开时,一股淡淡的樟脑味扑面而来。客厅的木沙发扶手上包着布套,边角磨得发白;墙上挂着幅泛黄的《松鹤图》,画框上的金漆掉了大半。雅溪却眼睛一亮,径直走向阳台:你看这栏杆,多结实!
阳台果然宽敞,青灰色的水泥地被太阳晒得发烫,角落里堆着几个旧花盆,盆底还留着干枯的花根。她蹲下去摸了摸:能种月季,再摆个小桌子,夏天能在这儿吃饭。
我注意到她扶着腰的动作,最近她总说累,早上起来还会恶心。昨晚我翻出藏在抽屉里的验孕棒,包装纸被我捏得发皱,却始终没敢让她用。
卧室在这边,中介推开里屋的门,带个飘窗,阳光好得很。
飘窗上摆着个竹编的筐,里面堆着几本旧书。雅溪拿起一本《唐诗宋词选》,扉页上有行娟秀的小字:1990年夏,与君共读于此处。她轻轻摩挲着字迹,忽然抬头看我:陈默,我们以后也在这儿放本书吧,等老了再看。
我的喉结动了动,说不出话。这房子没有新小区的光鲜,墙皮甚至有些脱落,可它带着时光的温度,像个张开双臂的老人,等着我们把日子填进去。
价格能不能再商量?我拉着中介走到楼道,手心全是汗,首付我们凑了凑,还差五万...
五万可不是小数目,中介皱着眉,房主急着用钱,不然也不会这个价出手。
雅溪突然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攥着张银行卡:这钱够了。卡面是粉色的,我认得,是王秀兰去年塞给她的那张,当时雅溪说什么也不肯动,偷偷存了起来。
你咋...我话没说完,就被她用眼神打断。
我妈说这钱本来就是给我的,她把卡递给中介,声音轻得像羽毛,她说...要是我再要个孩子,得有个宽敞点的地方。
下楼时,我牵着她的手,她的指尖凉凉的。为啥不跟我商量?
商量你就不让用了,她踢着台阶上的石子,陈默,咱是一家人,你的难处就是我的难处,分那么清干啥?
阳光穿过老槐树的枝叶,在她脸上晃出细碎的光斑。我想起高三那年,她把父亲给的零花钱换成《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硬说我哥用过的,扔了可惜,书里夹着的三张百元钞被体温焐得温热。这么多年,她总在我咬着牙想独自扛住一切时,轻轻推我一把,告诉我不用那么逞强。
签购房合同那天,牛满仓的电话打了过来,嗓门大得能震碎听筒:听说你们买了房?在哪栋楼?我让你表哥去看看,他认识装修队,料足还便宜!
不用麻烦表哥,我赶紧推辞,我自己找工人就行。
咋?还跟我见外?他在那头哼了一声,下午就让他过去,沙子水泥我包了!你要是敢不用,我就带着你叔去省城住你出租屋!
没等我反驳,电话就挂了。雅溪看着我笑:我爸这是变着法儿想帮你呢,你就接着吧。
下午两点,雅溪的表哥开着辆皮卡来了,车斗里装着满满当当的水泥、瓷砖和木料。叔说了,表哥拍着我的肩膀,硬装他全包,就当给未来的大外孙或大外孙女送见面礼。
我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看着工人师傅们卸材料,水泥袋摩擦的沙沙声里,突然鼻子一酸。那些我曾经拼命想靠自己跨过的坎,那些以为必须用成功才能填平的阶层鸿沟,原来早被爱我的人悄悄用善意垫平了。
晚上回到出租屋,我把验孕棒从抽屉里拿出来,放在雅溪的枕边。她洗完澡出来,头发上还滴着水,看到验孕棒时,手猛地捂住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床单上洇出小水洼。
你早就知道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把她搂进怀里,手掌轻轻覆在她的小腹上,那里正悄悄孕育着一个新生命,所以更得买这房子,咱的老二也得有个像样的家。
她捶着我的背,眼泪却笑得打颤:都怪你,让我又要胖了...
胖了才好,我吻着她的发顶,像平安村秋收时的老南瓜,越胖越甜,里面全是好东西。
装修队进场那天,牛满仓居然跟着表哥来了。他穿了件灰夹克,袖口沾着水泥印,一进门就掏出个卷尺,在墙上敲敲打打:这墙是空的,得加层石膏板,不然孩子哭起来,隔壁都能听见。
他在屋里转了一圈,指着阳台栏杆:这太矮,小默正学爬呢,得加高半尺,用实心钢管焊。又扒着厨房的瓷砖看:灶台太低,雅溪弯腰做饭累,得往上抬五公分。
我跟在他身后,忍不住问:叔,您咋知道这些?
他别过脸,耳根有点红:我...我问你妈了,她说雅溪怀小默时,总喊腰疼。
雅溪正在阳台擦旧花架,闻言回头笑:爸,您直接问我不就行了?
我...我忘了。他拿起个羊角锤,假装研究墙角的裂缝,嘴角却偷偷翘到了耳根。
三叔扛着相机来拍装修实录,镜头追着牛满仓凿墙的背影:老牛,你这姿势挺专业啊,年轻时候干过瓦匠?
年轻时跟你爸搭伙盖过猪圈,他抡着锤子说,水泥点子溅在夹克上,像落了星星,那时候你爸编竹篱笆,我和泥,配合着哩。
我爸也从平安村赶来了,背着个蛇皮袋,里面装着他编的竹制搁板、竹灯罩。这搁板放书架,竹篾浸过桐油,不招虫。他踩着梯子往墙上钉,灯罩罩灯泡上,光不刺眼,对孩子眼睛好。
两个老头在屋里忙得团团转,一会儿因为电线该走左边还是右边吵得面红耳赤,一会儿又凑在一起研究竹灯罩的弧度。三叔举着相机,说这是历史性和解名场面,得洗出来挂在文化礼堂的展览墙上。
周末,苏曼带着她先生来参观,手里捧着盆绿萝。恭喜啊陈默,她看着墙上雅溪临时钉的绣品——那幅野菊帕子被装在简易木框里,这房子一看就住得人,有烟火气。
她先生是做室内设计的,摸着我爸编的竹灯罩赞不绝口:这创意绝了,天然材料透光又环保,我回头得借鉴下。
雅溪端来刚泡的菊花茶,笑着说:苏师姐,等装修好了,一定来吃乔迁宴。
一定到,苏曼看着我们,眼里是全然的释然,看你们这样,真好。
夕阳穿过阳台的窗户,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光带。牛满仓买的瓷砖泛着温润的光,我爸编的竹搁板立在墙角,雅溪的野菊帕子在风里轻轻晃,苏曼送的绿萝垂下嫩生生的须。这房子像个正在发酵的面团,被每个人的善意揉进了温暖的酵母,慢慢膨胀成家的模样。
夜里,雅溪靠在我怀里,手轻轻放在小腹上。等搬家那天,让我爸来剪彩吧,像文化礼堂那样,挂个大红花。
好啊,我给她捏着腿,她的脚踝有点肿,再让我爸编个红花,用平安村的红绸子缠。
她打了个哈欠:我已经给小默绣了个竹篮,能让他在阳台装玩具。等老二出来,就再绣一个,让他们哥俩一起玩。
月光从窗帘缝钻进来,在她脸上铺了层银霜。我看着她熟睡的模样,从高中时扎着高马尾、把参考书往我怀里塞的姑娘,到出租屋里系着围裙、给我炖排骨汤的妻子,再到如今眉眼温柔、孕育着新生命的母亲,时光在她身上刻下了痕迹,却也沉淀出最动人的模样。
明天该去挑涂料了。雅溪说儿童房要刷成鹅黄色,像平安村晒谷场的向日葵,孩子们在里面玩,就像躺在花海里。我想,等老二出生,我就把两个孩子抱到平安村,在文化礼堂前的向日葵地里拍照,背景是青砖灰瓦的屋顶,还有他们爷爷们一起编的竹凳。
日子会像这房子一样,慢慢被填满。墙上会贴满孩子们的涂鸦,阳台会爬满月季的藤蔓,竹灯罩里的光会在每个夜晚亮起,映着雅溪绣的帕子,和我们一家四口的影子。
这样就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