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溪送我到设计院楼下时,车窗上的薄霜还没化透。她从副驾探过身来,手指拂过我领带的结——这领带是她用我去年的项目奖金买的,藏蓝色,没什么花纹,她说副所长得穿得稳当些,别让人觉得毛躁。指尖划过的地方带着她手心的温度,像平安村春天晒过太阳的棉被,暖得让人发困。
中午别吃食堂的盒饭了,她把保温桶塞进我手里,桶壁隔着外套都能感觉到温热,我炖了排骨藕汤,藕是前阵子让我爸从平安村塘里挖的,面得很,你小时候最爱啃这种。桶盖的搭扣松了半截,是她昨晚就发现的,用棉线缠着打了个结,针脚细密得跟她绣帕子的锁边一样,她说这样汤才不会洒出来,烫着你。
我捏了捏她的手,指尖触到她虎口那片浅褐色的茧子——那是常年捏绣花针磨出来的,纹路像老竹篾被反复摩挲过的痕迹。晚上可能要应酬,张总那边约了谈材料,回不来吃饭。
知道了,她笑的时候眼尾的细纹会舒展开,像被风吹平的水面,少喝点酒,我给你留着门。实在不行就提前走,项目再急也不差这一晚。
车开出老远,后视镜里还能看见她站在原地。米白色的围巾被风卷着贴在脸上,露出的眼睛亮得像老井里的水,就那么望着我的方向。直到拐弯时,那身影缩成个模糊的点,像小默画全家福时,总在角落画的那个小人,不显眼,却让人没法忽略。
办公室的暖气开得太足,脱了外套还是觉得燥。我把保温桶里的排骨藕汤倒进搪瓷碗——这碗是搬新家时王秀兰给的,边缘磕掉块瓷,雅溪用金漆补了圈花纹,说这叫金缮,比新的还金贵。汤面上飘着片姜,切得方方正正,边角修得圆润,是雅溪的习惯,她说姜片得规矩,汤才不腥,人也得规矩,日子才稳当。
藕块在瓷勺里颤巍巍的,咬下去时粉糯的甜味在舌尖漫开,像平安村晒谷场的秋阳,暖得能渗进骨头缝。我舀了勺汤,看见碗底沉着块排骨,肉炖得脱了骨,却还牢牢粘在骨头上,是雅溪特意挑的肋排,她说这样啃着香,还不费牙。
陈副所,喝啥好东西呢?林薇抱着文件夹走进来,高跟鞋踩在水磨石地上,敲出一串轻快的调子。她今天穿了件米白色风衣,领口别着枚珍珠胸针,光线下晃得人眼晕,香水味混着打印纸的油墨味漫过来,像会议室里那瓶总也用不完的空气清新剂,浓得让人发闷。
家里带的汤。我往嘴里送了口藕,刚才还觉得醇厚的甜味,不知怎么突然淡了些。
她凑过来看,风衣的下摆扫过我的裤腿,带着股陌生的花香。排骨藕汤啊,我妈也总做,她笑的时候左边脸颊会显出个浅浅的梨涡,不过她总放太多八角,汤喝着发苦,没您这碗香。
我没接话,低头喝汤。她却没走,指尖在文件上点了点:张总刚才打电话,说下午想聊聊新型复合材料的事,要不...我陪您一起去?我跟他熟,他那人就吃顺毛捋那套,我去了好说话。
不用了,我自己去就行。我把碗往桌角推了推,藕的甜味彻底变得寡淡,像被水泡过的糖块。
她像没听见似的,从包里掏出个烫金小盒子:对了,昨天开会看您领带夹旧了,铜色都磨掉了,我爸公司正好做这个,给您拿了个新的,试试?
盒子里躺着枚银色领带夹,刻着繁复的缠枝莲纹,灯光下亮得晃眼,比我钱包里的工资卡还闪。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就个小玩意儿,她不由分说地伸手过来,冰凉的指尖擦过我的喉结,把领带夹别在领带上,您看,多配您。现在的身份,就得用点像样的东西。
走廊里传来同事的说笑声,我慌忙把领带夹摘下来,金属边缘硌得手心发疼:林薇,这样不合适。
她的脸突然红了,眼圈也跟着红起来,睫毛上像挂着水珠。对不起啊陈副所,我是不是太冒失了?她转身往外走时,高跟鞋的声音比来时重了许多,像在跟地板较劲,走到门口又回头,下午两点,张总在盛世华庭的包厢等您,我把地址发您微信上。
我捏着那枚领带夹,冰凉的金属透过掌心往骨头里渗,像那年牛满仓摔在我面前的硬币,闪着冷光,让人心里发紧。
下午去见张总,包厢里烟雾缭绕。张总叼着烟,手指在合同上敲得响:小陈啊,林薇可是跟我夸了你好几回,说你踏实肯干,是块好料。他吐了个烟圈,这新型复合材料,我看行。林薇她爸的厂子我熟,质量绝对过硬,价格嘛...看我的面子,给你打个七折。
我端着酒杯的手有点抖,酒液晃出杯沿,溅在西裤上,洇出朵难看的墨渍。张总过奖了,材料的事...还得按流程来,得做抗压测试。
测啥测?他往我碗里夹了块红烧肉,油星溅在衬衫上,林薇她爸的厂子,我能不知道?再说了,这材料要是用得好,后续的项目不还得跟你们设计院合作?
林薇坐在旁边,适时地给张总添酒,酒液顺着瓶口往下淌,她用指尖擦了擦,再把杯子递过去,动作自然得像排练过。爸跟我说了,陈副所的项目,成本不是问题。她说话时眼睛总往我这边瞟,像两簇跳动的小火苗,热得让人浑身不自在。
散席时我已经晕乎乎的,被张总的助理扶着往外走,脚下像踩着棉花。林薇跟在后面,高跟鞋的声音在走廊里格外清晰。陈副所,我送您回家吧。
不用,我叫车。我甩开她的手,脚步踉跄着撞在走廊的罗马柱上,疼得倒吸口凉气,酒意却醒了大半。
她却又跟上来,从包里掏出瓶醒酒药:先吃了,不然阿姨该担心了。药瓶的标签是外文,我看得眼花,她却已经拧开瓶盖,把药片往我嘴里送,指尖带着点凉,轻轻碰在我的嘴唇上。
雅溪...不是我阿姨。我含糊地说,偏头躲开她的手,她是我媳妇。
她愣了下,随即笑了,笑声在空荡的走廊里显得格外脆:我知道,您总挂在嘴边。她扶着我站稳,那我送您到楼下总可以吧?您这样我不放心,万一摔着了,项目怎么办?
车到小区楼下时,我才发现她把我的公文包换成了她的手袋。我包呢?
在我车上,她解开安全带,香水味突然变得很浓,里面有您的项目资料,我怕弄丢了。明天上班给您带过来,顺便...把领带夹还给我?
我摸了摸口袋,那枚银色领带夹不知什么时候又被她别在了领带上。月光落在上面,亮得刺眼,像根针,扎得人心里发慌。
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三天,物业还没来修。我摸着黑往上爬,膝盖磕在台阶上,疼得倒吸凉气,酒意彻底醒了。掏出钥匙时,发现上面挂着个新的平安结——是雅溪昨天编的,用红绳缠着小默掉的乳牙,她说这样能保佑他换牙不疼,也保佑你工作顺顺当当。
门虚掩着,留着道缝,客厅的灯亮着,像只醒着的眼睛。雅溪趴在沙发上睡着了,怀里抱着我的毛衣,针还别在袖口上——她昨晚说要给我补袖口的破洞,说副所长穿带洞的衣服,让人笑话,也显得我这个做媳妇的不周到。
餐桌上摆着碗醒酒汤,旁边放着双棉拖鞋,鞋底的防滑纹被磨得差不多了,是我穿了三年的旧鞋。雅溪总说再穿穿,等小默脚长够了给他当拖鞋,扔了可惜。汤碗旁边压着张纸条,是她的字迹,笔画娟秀却有力:汤温在锅里,醒了记得喝。别碰冷水,我给你烧了热水。
我蹲在沙发边,看着她的睡颜。她的眉头皱着,像是在做什么操心的梦,嘴角却微微翘着,大概是梦到了平安村的好光景。我伸手想抚平她的眉头,指尖却顿在半空——刚才林薇扶过我的手,还带着那股陌生的香水味,我怕弄脏了她。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林薇发来的消息:到家了吗?晚安。后面跟着个月亮表情,圆得像假的,一点烟火气都没有。
我把手机调成静音,轻轻拿起雅溪怀里的毛衣。袖口的破洞已经补好了,针脚细密得像鱼鳞,是她最拿手的锁边绣,针脚藏得严严实实,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当年她给小默绣襁褓,用的也是这种针法,她说这样结实,孩子怎么蹬都不会开线。
阳台上的腊鱼还在风里晃,带着平安村特有的咸香。我站在窗前,看着楼下车灯渐次熄灭,远处的霓虹灯明明灭灭,突然想起雅溪常说的那句话:日子就像老井的水,看着平,底下深着呢,得慢慢趟。
可我现在,好像踩着了块滑溜溜的石头。
第二天去上班,林薇把公文包还给我时,拉链上挂着个新的挂坠,是只银色的狐狸,眼睛镶着水钻。里面多了份材料厂商的报价单,她笑得眉眼弯弯,我爸说,只要签了合同,年底还给您分红,少说也有这个数。她比了个的手势,指甲涂着酒红色的指甲油,晃得人眼晕。
我把报价单抽出来,上面的数字确实比市场价低三成,签字处留着个空,旁边用铅笔标着两个字。谢谢,不过项目材料得走正规流程,得经过检测和招标。
她脸上的笑僵了下,随即又恢复如常:没关系,您再考虑考虑。对了,昨晚您喝多了,吐了我一身,我这风衣可是新买的...
多少钱?我赔给你。
跟您开玩笑呢,她摆摆手,转身时故意撞了下我的胳膊,胸针划过我的外套,晚上我请您吃饭吧?就当...赔罪。顺便聊聊材料检测的事,我爸认识检测中心的人,能快点出结果。
我望着她的背影,突然觉得很累。桌上的搪瓷碗还没洗,剩下的小半碗汤结了层膜,藕块沉在底下,像块发乌的石头。我把汤倒进垃圾桶,碗沿磕在桶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像颗心掉进了冰窖。
中午给雅溪打电话,她的声音带着点鼻音,大概是早上送小默上学时冻着了。小默在学校把同桌的橡皮弄丢了,非哭着让我找回来,她轻轻笑了声,带着点无奈,我下午得去趟超市给他买块新的,一模一样的那种,不然他今晚肯定睡不着觉。
你别累着,不行就让他自己跟同学道歉。
没事,她的声音顿了顿,刚给我妈打电话,她说我爸又去文化礼堂盯工程了,非说梁上的雕花不对称,让木匠改了三回,气得木匠说要罢工。
我握着听筒,听着她絮絮叨叨地说家里的事,小默的橡皮是蓝色的,上面印着奥特曼;念溪今天学会了翻身,差点从床上掉下来;王秀兰腌的咸菜太咸,得泡两遍才能吃;牛满仓新收的腊鱼晒得太干,得蒸久点才软和...这些琐碎的话像根线,一点点把我从眩晕里拉回来。
雅溪,我说,晚上我回家吃饭。
真的?她的声音亮起来,像被风吹散的云,那我给你做虎皮青椒,再蒸个腊鱼?对了,你上次说想吃槐花饼,我让我爸从村里捎了点干槐花,晚上给你烙饼。
挂了电话,我把林薇给的报价单撕成碎片,扔进垃圾桶。窗外的阳光正好,照在办公桌上雅溪送的竹制笔筒上——那是我爸编的,上面刻着两个字,笔画歪歪扭扭,却是他唯一会写的词。
我摸着那两个字,突然想明白了:有些便宜,占了会烧心;有些捷径,走了会迷路。就像平安村的老井,看着没有自来水方便,可那水,甜得能解渴,也能照见人心里的影子。
只是那时的我还不知道,有些影子一旦落下来,就没那么容易擦掉了。就像林薇别在我领带上的那枚领带夹,即使摘下来,那冰凉的触感,也总在指尖缠着,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