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哈伊尔敲响了城防民兵临时休息处的木板门。
门吱呀一声打开,露出老兵和年轻士兵带着倦容的脸。
一见到门外站着一位身着笔挺军官制服、肩章显示着不低军阶的长官,两人瞬间绷直了身体,慌忙敬礼。
“长官!”
米哈伊尔微微颔首,开门见山地问道:“昨天晚上围剿乱党之后,是你们负责收殓尸体的?”
“是的长官!”老兵大声回答,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飘忽了一下。
“那些尸体,最后是怎么处理的?”米哈伊尔目光锐利的问道。
“报告长官!宪兵队的尸体,我们都根据身份牌通知了家属来认领了。”
老兵汇报着,但问到“乱党”时,他喉咙明显滚动了一下,心慌涌了上来。
“至于那些乱党……”
他脑海里瞬间闪过那两根沉甸甸的金条和那对神秘贵族男女的身影,这件事是绝不能说出去的。
他强自镇定,硬着头皮撒谎道:“……全部都拉到城外,就地掩埋了。”
米哈伊尔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起来。
他奉珂尔薇,不,现在是娜塔莎皇女殿下之命前来寻找那瓦莲京娜,却得到这样一个结果。
城外这段时间饿死,冻死了不少平民和灾民。尸体混杂,恐怕早已难寻找。
他看着眼前眼神闪烁的老兵,叹了口气。
“行吧,我知道了。”
米哈伊尔最终只能无奈地吐出这句话,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功而返的疲惫。他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了,留下身后两名士兵暗自松了口气。
看到米哈伊尔的身影消失在街道尽头,老兵和年轻士兵互相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长长舒了一口气。
老兵下意识地用手掂了掂自己沉甸甸的口袋,里面两根金条相互碰撞,发出沉闷而诱人的声响。
“吓死我了,幸好这位长官没有深究……”
他心有余悸地嘟囔着,随即又像是为了说服自己,补充道。
“反正我一早就把那些‘乱党’的尸体全都送到首都歌剧院了。”
他回想起在歌剧院后门交割尸体时的场景,那些穿着奇装异服、愚人剧团的演员们,面对一车尸体非但没有流露出丝毫恐惧或厌恶,反而异常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坦然地就接受了。
“不过话说回来,歌剧院的那些家伙还真是怪人……”
他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不合时宜的联想,脸上重新堆起有些猥琐的笑容,拍了拍年轻士兵的肩膀。
“行了,别想那么多了!有钱了!走,师傅我带你去开开眼界,玩点好玩的!”
“哦……好。”年轻士兵呆呆地点点头
首都歌剧院。
地下室。
与地面上隐约传来的、剧团排练的喧闹声和音乐声截然不同,首都歌剧院的深处,通往地下室的阶梯幽暗而寂静。
一道厚重的木门紧闭着,门口守着两名面无表情的剧团成员,他们的姿态明确地表示:此处禁止任何无关人员进入。
门后的地下室空间宽敞,却因堆满杂物和弥漫着灰尘与消毒水混合的气味而显得压抑。
几盏煤气灯投下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中央一片被清理出来的区域。
那里,一具具尸体被白布覆盖,整齐地、无声地排列在冰冷的地面上,形成一片令人心悸的方阵。
在其中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旁,站着几位装扮奇特的人。这些人脸上覆盖着一张造型古怪、色彩斑驳的面具。
地下室昏黄的煤气灯光下,穿着玫红色长裙、拥有一头火焰般长发的女子款款走来,脸上那张精致却无生气的夫人面具,声音透出关切:“怎么样?检查得如何?这些尸体里……没有我们的人吧?”
站在尸体阵列中的那位身着黑色贵族长衫、戴着“老爷”面具的年轻男子转过身,声音平稳:“所有尸体都仔细检查过了。好消息是,没有发现洛林和珂尔薇。”
周围几名戴着各式仆人、小丑面具的剧团成员闻言,明显都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
“但坏消息是。”老爷的话锋一转,语气沉凝下来。
“我们核对了这些人的身份。她们基本上……都是圣约瑟芬教堂的修女,都是叶塞尼亚人。”
“什么?”
一个戴着“队长”面具的年轻人忍不住上前一步。
“难道说昨晚就是一场叶塞尼亚人自己内部的冲突?那我们不是白花钱买这些尸体了?”
“并非如此。”
戴着老爷面具的男子摇了摇头,他缓步走到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前,动作轻缓而郑重地掀开了白布。
白布下,露出一张少女安详却毫无血色的脸。
火红色的头发如同熄灭的火焰,衬得脸上几点雀斑格外清晰,正是瓦莲京娜。
她双眼紧闭,仿佛只是沉沉睡去,却已没有一丝生机。
老爷从怀中取出一份折叠整齐的资料,低声念道:“瓦莲京娜·佛罗伦斯,十五岁。隶属于希斯顿帝国陆军部特工情报部门,代号——‘夜莺’。”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位面具后的同伴。
“这个孩子……是我们的人。根据奥利维亚元帅提供的情报,她也是负责与洛林亲王交接情报的关键联络人。”
戴着夫人面具的红发女子俯下身,纤细的手指轻轻拂过少女冰凉的脸颊,声音里充满了惋惜:“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她还这么小,就当了情报人员,最终……死在了这片异国的土地上。”
她的指尖在少女额前停留片刻,语气转而变得坚定而温柔:“放心,孩子,我们会带你回家的,带你回希斯顿帝国。”
这时,一位戴着“仆人”面具的女子急切地上前几步,声音带着担忧:“那就是说,这场冲突确实跟主人他们有关!那……那主人和珂尔薇姐姐他们现在在哪里?”
老爷的声音透出几分无奈:“我也不清楚。叶塞尼亚帝国的宪兵部门封锁消息的能力实在太强,我们的人暂时无法渗透进去获取确切情报。”
他略一停顿,似乎在下结论,也像是在安抚众人:“
看来,我们现在只能依靠‘花魁’了。她的那场表演实在太过成功,以至于她现在成了整个伏尔格勒上流社会瞩目的名人,无数的名流贵族都争相与她结交,邀请她参加沙龙和交际晚会。”
昏黄的灯光下,几张面具沉默地转向他,等待着下文。
“现在。”老爷的声音沉稳下来。
“只能通过花魁,从那些名流权贵的口中套取我们需要的情报了。相信很快……会有好消息的。”
另外一边。
米哈伊尔匆忙赶回冬宫。
来到温暖的卧室时,珂尔薇正专注地用从药箱里取出的工具,小心翼翼地为洛林注射盘尼西林。
房间内暖意融融,柔软的床榻取代了之前的冰冷坚硬,洛林脸上因严寒而泛起的青紫色已然褪去,恢复了些许生气,只是那双眼眸依旧沉寂如死水。
康斯坦丁全程静立在一旁,像个多余的影子,不敢上前。
米哈伊尔稳了稳呼吸,有些心虚的向珂尔薇汇报了探查结果。
“殿下,城外的乱葬岗尸体混杂,近期冻饿而死的流民也不少,恐怕……难以辨认。如果殿下您执意要找的话,我可以再多调派些人手,尽力去……”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尸体恐怕找不回来了。
听到这话,珂尔薇脸色微的一沉。
而躺在床上的洛林,更是猛地闭上了眼睛,牙关紧咬,那双血红色的眼眸即使紧闭,也无法阻挡泪水从眼角渗出,沿着鬓角滑落。
珂尔薇没有说话,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
她只是默默地、极其轻柔地用指尖为他拭去不断涌出的泪水。两人之间流淌着一种无需言说的悲伤,那是一种共同失去重要同伴的切肤之痛,唯有彼此才能理解。
“滚!”
珂尔薇的声音嘶哑,带着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和暴怒,打破了房间的寂静。
“滚!出去!都给我滚出去!”
康斯坦丁与周围的仆从们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无奈与一丝无措。
康斯坦丁最终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对着仆人们无力地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跟随自己离开。
一行人默默地退出了房间,并轻轻带上了那扇厚重的门,将空间留给了沉浸在悲伤中的两人。
来到华丽的走廊上,康斯坦丁停下脚步,目光落在紧随其后的米哈伊尔和维罗妮卡身上。
“米哈伊尔,维罗妮卡。”
“在!” 两人立刻挺直身体,如同接受检阅的士兵。
康斯坦丁看着他们,语气缓和了些许,:“米哈伊尔,你先前被临时委任为粮食部部长,这段时间为了帝都的粮食供应忙里忙外,辛苦了。现在情况稍缓,你不必再常驻粮食部。还有你,维罗妮卡,外交部的事务也暂且放一放。”
他略微停顿,观察着两人脸上流露出的好奇神色,继续说道:“我给你们两个新的职位——‘闲职’。”
“什么闲职?陛下。”维罗妮卡好奇的问道。
“娜塔莎……她现在对外人很排斥,尤其是我。你们俩,是为数不多的、她不算太抗拒的人。”
他的目光变得严肃。
“从现在起,你们就负责照看她。维罗妮卡,你担任她的女仆长;米哈伊尔,你担任她的贴身护卫。冬宫内的侍卫和女仆,你们都可以根据需要调动。务必寸步不离,好好……服侍她。”
两人立刻明白了沙皇的意思。。
他们如同接受军令一般,同时并拢脚跟,右手握拳叩击左胸,行了一个标准的帝国军礼,声音坚定:
“遵命,陛下!”
康斯坦丁拍了拍米哈伊尔的肩膀,语气带着沉甸甸的托付:“你们好好干。我还有政务要处理。”
他顿了顿,特意压低声音补充道。
“公主她有任何需求,都可以满足。不过切记,不要让她离开你们的视线范围,更不要让她离开冬宫……我不能再失去我的女儿了。”
“明白,陛下!” 米哈伊尔眼神坚定。“我以生命起誓,一定完成您的任务。”
“那很好。”
康斯坦丁点了点头,随即转身准备离开,打算继续前往宪兵监狱审问尤里。
他刚走出不远,便看到尼古拉风尘仆仆地从走廊另一端快步走来,脸上带着罕见的急切。
“怎么了,尼古拉?”
尼古拉甚至来不及完整行礼,便语速很快地说道:“哥哥,审问的事情恐怕得先告一段落了。有更紧急的情况需要立刻向您汇报!”
“什么事?” 康斯坦丁的心不由得一沉,能让尼古拉如此失态,绝非小事。
“您还记得阿列克谢吗?” 尼古拉直接抛出了这个名字。
“当然记得怎么了?”
“根据电报,他恐怕很快就要赶到帝都了。”
康斯坦丁顿时想起了他之前颇为夸赞的这个年轻人。
阿列克谢。
尤苏波夫公爵的小儿子。在那场清洗四大家族的政变中,尤苏波夫、谢列梅捷夫、纳雷什金、费奥多罗夫及其核心成员大多被捕,唯独这个阿列克谢侥幸逃脱。
他迅速集结了四大家族残留在广袤领土上的势力以及效忠他们的军队,据说拥兵近五十万,公开打出了反对帝国新政府的旗号。
然而,预料中的全面内战并未爆发。
一方面是因为南部边境虎视眈眈的希斯顿帝国牵制,另一方面,也是这个年轻有为的阿列克谢最终选择了与康斯坦丁接触,双方经过秘密磋商,达成了一项脆弱的和解协议。
阿列克谢将亲自率领这支五十万大军抵达帝都外围驻扎,随后入城与沙皇签订正式条约。
作为回报和诚意,沙皇康斯坦丁届时将释放他的父亲、叔伯及其他被囚禁的家族成员,而他将作为四大家族的代表宣誓重新效忠沙皇。
康斯坦丁眉头紧锁:“他怎么会来得这么快?”
按照原先的预估,集结和调动如此庞大的军队,至少还需要更多时间。
尼古拉的声音带着凝重:“根据前线急报,他的先头部队距离帝都,大概只剩两天的路程了。他……几乎是倾巢而出,几十万大军正浩浩荡荡开来。”
“我们的首都近卫军有多少?” 康斯坦丁立刻抓住了最关键的问题。
“满打满算,大约十万多人。” 尼古拉的回答让空气几乎凝固。
十万对五十万。
这个数字对比足以让任何人感到窒息。
尼古拉忍不住说出了最坏的担忧:“希望他是真心来谈判的……否则,他若是突然一声令下,几十万大军围攻首都,我们可就……”
出乎尼古拉意料的是,康斯坦丁在短暂,反而流露出一种理解的神色,他摇了摇头。
“不,如果我是他,我也会带上全部军队。赤手空拳,单枪匹马来谈判?那才是真正的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