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是荣国府众人诀别上路时。
天色,是一种沉闷的死灰色。
云层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
府里已再听不到哭嚎声,唯余死寂。
下人们各自提着零星的包裹,眼神麻木地聚在穿堂里。
主子们,则在荣庆堂,做最后的挣扎。
贾母昏沉沉歪在榻上,不过短短几日,整个人精气神都被抽空了,只剩下一具枯槁的躯壳。
邢夫人呆坐着,两眼空洞,没了焦距。
李纨紧紧抱着贾兰,那是她唯一的精神寄托。
迎春、探春、惜春三姐妹,相顾无言,泪已流干。
贾政被人扶着,失魂落魄,嘴里反复念叨着同一句话。
“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背靠着朱漆剥落的柱子,目光痴呆地望着门外。
三天时间,足够他们变卖掉府里所有的物件,和身上值钱的配饰。
如约交付后,如今剩下的。
不过是几辆吱呀作响的破车,和一些路上果腹的干粮。
就在这时,府门外,响起一阵极轻微的骚动。
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荣庆堂的门口。
来人一袭简单的青布道袍,银丝如雪。
可身姿,气度,却有一种不属于这尘世的清逸。
最让堂中众人心神剧震的,是那张脸。
若不去看那头白发,那张脸,几乎就是宝玉的复刻。
只是,少了宝玉的痴憨,多了几分冰雪般的清冷。
时间,在这一刻静止。
宝玉猛地回头,看清来人,如遭雷击。
“你……”
他的嘴唇剧烈颤抖,却一个字也说不完整。
原本瘫在地上如一滩烂泥的王夫人。
听到动静,费力地抬起头。
当她看到那张脸时,浑浊的眼珠里骤然爆发出骇人的亮光。
“珠儿!”
她发出一声似惊似喜的尖叫,手脚并用,疯了一般朝门口爬去。
与此同时,榻上的贾母也挣扎着探出身子,浑浊的老眼里满是震惊与不敢置信。
她伸出枯枝般的手,嘴唇哆嗦。
“珠……珠儿……我的儿……”
一直失魂落魄的贾政,更是猛地推开搀扶他的人,踉跄几步,老泪瞬间决堤。
“真的是你吗,珠儿?”
“你……你回来了?”
面对贾府这些昔日的掌权者们,或癫狂,或衰朽,名颓丧……
此刻,他们眼中却燃起了同样疯狂的希望,好似溺水之人,看到了最后一根浮木。
“珠儿……我的珠儿!”
“你没死!太好了!你回来救为娘了!”
王夫人不知哪来的力气,膝行几步,双手死死抱住来人的腿,脸上是扭曲的狂喜。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是有大造化的!”
“快!用你的神通,救救娘!救救你弟弟宝玉!”
静虚上人垂下眼帘,看着脚下这个陷入疯癫的妇人。
他的眼神,并没有一丝一毫见到亲人的欣喜。
看着他们,跟看到一块路边的顽石没有两样。
他越过王夫人,视线扫过榻上挣扎的贾母,和堂中涕泗横流的贾政,最后才缓缓开口。
“你们认错人了。”
声音冰凉,似昆仑之巅万年不化的冰雪。
贾母和贾政的动作猛然僵住,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我不是贾珠。”
静虚上人一字一句,声音清晰得残忍。
“贾珠,早在十一年前,就已经被他的亲生母亲,杀死了!”
王夫人的瞳孔,骤然缩紧。
“不……不是的……”
她语无伦次地辩解,试图为自己当初的行为脱罪。
“我听信了那道士的鬼话,他说你刑克父母亲人……”
“我只是想让你病一场,送你去庄子上躲几年灾……”
静虚上人只是平静地注视着她。
“所以,你就用虎狼之药,断了他的生机?”
他的声音没有起伏,却让王夫人浑身发抖。
“所以,你就将他的死,栽赃到赵姨娘头上,还将她刚出世的孩儿活活闷死,对外宣称是‘为他报仇’?”
“这就是你的‘为大家’?”
每一个问题,都犀利得像刀子,狠狠扎进王夫人的心口。
她张着嘴,却再也发不出一个辩解的音节。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静虚上人不再看她,目光转向柱子旁已经痴呆了的宝玉。
“神瑛入世,痴迷红尘。”
“如今尘缘已了,你也该醒了。”
只是冰冷的告知,不带任何规劝的意味。
说完,他便收回目光。
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多余。
“不……”
王夫人终于彻底崩溃。
她松开手,瘫倒在地,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绝望悲鸣。
她后悔了。
看着这个白发如雪,清冷如仙的长子。
他拥有着她无法想象的力量,却对她的生死,视若无睹。
若是当年……
若是当年她没有听信谗言……
若是她将这个惊才绝艳的长子好生栽培……
贾家,又何至于落到今日这步田地!
无穷悔恨,像无数条毒蛇,疯狂啃噬着她的五脏六腑。
就在这时,一队身着黑色甲胄的羽林卫,闯进了荣庆堂。
“时辰已到。”
为首的校尉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
“带走!”
两个羽林卫上前,像拖死狗一样,将瘫软的王夫人架了起来。
“珠儿!救我!我是你娘啊!”
王夫人发出最后一声凄厉的哭喊。
静虚上人却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他只是一个过客。
来此,是为了一段过往画上句号。
贾政、贾琏等成年男丁,也被官差押了出去。
剩下的贾府“主子”,都被羽林卫请上了马车。
车轮,缓缓启动。
她们隔着车窗,一步三回头,望着那座生活了一辈子的府邸。
望着那个站在门口,白发如仙的身影。
眼神里,只剩下无尽的悔恨、不甘与绝望。
静虚上人静静地站着,目送车队远去。
直至,彻底消失在街角。
他缓缓转身,朝着府内走去。
黛玉,早已等在了那里。
“师兄。”
“小师妹。”
两人相视,一切尽在不言中。
“剩下的,交给我吧。”黛玉轻声道。
静虚上人点了点头,身影一闪,便消失在原地。
他来,只为斩断贾珠的尘缘。
如今,缘尽,人散。
荣国府的正堂,数百名下人黑压压地跪了一地。
人人自危,面如死灰。
黛玉端坐于主位之上,神情清冷。
她的身侧,悬浮着一面古朴的铜镜。
正是太虚镜。
“今日,本宫不问过往,只照善恶。”
黛玉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此镜,亦能辩善恶。”
“镜前走一遭,功过罪孽,自有分晓。”
众人闻言,更是吓得魂不附体。
“第一个,周瑞家的。”
黛玉话音刚落,那个曾为王夫人爪牙的婆子,便被两个仆妇拖了上来。
她早已没了往日的气焰,抖得像寒风中落叶。
“公主饶命!公主饶命啊!”
黛玉不理会她的哭嚎,只淡淡吐出两个字。
“过镜。”
两个婆子架着她,从太虚镜前走过。
镜面之上,光华流转。
一幕幕画面,飞速闪现。
镜中,一双贪婪的手,从一个瘦弱小丫鬟的月钱袋里,捻走了大半铜板。
一个仆妇因打碎了茶杯,被她指使人活活打死在柴房。
更有她用一包包劣质的药材,偷偷换掉了送往潇湘馆的珍品药材投影……
桩桩件件,罪恶滔天。
镜面,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墨色。
“手染血污,心如蛇蝎。”
黛玉的声音,冰冷如刀。
“拉下去,连同镜中罪证拓本,一并送交大理寺。”
“是!”
周瑞家的还想求饶,嘴巴却被死死堵住,直接拖了出去。
堂中,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匪夷所思的手段,吓破了胆。
“下一个。”
一个管事被推了上来。
镜中,照出他平日里偷奸耍滑,欺上瞒下。
曾为了一己私利,将一个无辜的小厮活活打死。
镜面,血红一片。
“手上有人命,送官。”
“下一个。”
一个平日里专爱嚼舌根,搬弄是非的婆子。
镜中,她散播谣言,害得一个丫鬟投井自尽。
镜面,呈现出污浊的灰色。
“流放三千里,永世不得还京。”
“下一个。”
一个负责采买的管事,镜中照出他大肆贪墨。
账目每一笔,都清晰可查。
镜面,是油腻的昏黄色。
“发配西疆矿场,服役二十年。”
“欺人者,人恒欺之。”
黛玉的判决,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罪大恶极者,送官严办,以国法论处。
心存恶念者,按罪孽轻重,或流放,或服役。
务必让他们,亲口尝尝自己种下的恶果。
终于,轮到了一个小丫鬟。
她战战兢兢地走过镜前。
镜中,浮现的却是她偷偷将自己的吃食,分给更小丫鬟的场景。
也曾在黛玉病重时,于无人处,悄悄祈福。
镜面,散发出柔和的白色微光。
黛玉的眼神,终于柔和了一瞬。
她看向紫鹃。
紫鹃会意,走上前,将一份崭新的身契,和一袋沉甸甸的银钱,交到那小丫鬟手中。
“你自由了。”
“拿着这些钱,回家去吧。”
小丫鬟愣住了,随即,喜极而泣,重重叩首。
“谢公主恩典!谢公主恩典!”
接下来,但凡镜面呈白色、或只是有些许斑驳灰点,未曾作下大恶的下人。
黛玉都一一放还了身契。
想离开的,赠予盘缠。
无家可归的,则由管家林木,统一安排到城外的庄子上安身。
日落西山。
荣国府,终于彻底空了。
黛玉缓缓起身,走下台阶。
她看着这座空空荡荡,再无一丝人气的府邸。
两世的恩怨,如烟云,彻底消散。
她伸出手,太虚镜化作一道流光,没入她的掌心。
“我们,回家。”
她对身后的紫鹃和林木说道。
夕阳的余晖,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身后,是百年豪门的废墟。
身前,是海阔天空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