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道扬镳的那一刻,北风都带上了萧索的意味。
王熙凤母女的身影,消失在通往扬州的岔路尽头。
她们带走的,是贾府众人心中最后一丝关于盛京的鲜活与喧嚣。
剩下的路,愈发沉默。
驴车“咯吱咯吱”地摇晃,唱着没有尽头的哀歌。
宝玉多数时候都望着南方,眼神空洞。
那张曾经流光溢彩的脸,如今只剩下一片木雕般的死寂。
贾母则非紧要关头,始终闭目。
与入定的老僧,有的一拼。
将自己与这个支离破碎的世界,彻底隔绝。
队伍的魂,落在了探春身上。
这个昔日里精明、要强。
却总被嫡庶之别,压得喘不过气的庶出小姐。
如今成了这支残破队伍,唯一的主心骨。
她不再谈论诗词歌赋,不再感怀蕉下听雨。
她的每一分心神,都用来计算着所剩无几的盘缠,还能撑几日。
盘算着下一个落脚的镇子,哪家客栈最便宜。
盘算着每个人的棉衣,是否还经得住南下途中的又一场风雪……
半月后,当“金陵”二字的城郭遥遥在望时,车上的人,没有一个露出欣喜的神色。
金陵,祖地。
曾是他们刻在骨子里的骄傲。
是宁荣二公赫赫战功的起点,是贾家百年富贵的根基。
可如今,对他们这些被京城驱逐的丧家之犬而言,这里更像是一面能照出自己狼狈模样的镜子。
进了城,那份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让所有人都感到悲伤。
街市依旧繁华,秦淮河上的画舫依旧传来隐约的丝竹之声。
可这一切,都与他们无关。
他们是这幅盛世画卷上,一抹不合时宜的污迹。
按照贾母的吩咐,车队没有去寻客栈,而是径直往城南的贾家祖宅驶去。
那是宁荣二府还未发迹前的根。
然而,当驴车停在一条逼仄的巷子口时,所有人都愣住了。
眼前的景象,比荒野里的破庙,更让人心寒。
记忆中那座五进的老宅,如今只剩下一片断壁残垣。
朱漆大门早已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是两扇用破木板胡乱钉起来的门板。
其中一扇还斜斜地塌着,像是脱臼的下巴。
门楣上,依稀还能辨认出“贾府”二字的轮廓。
却被岁月和风雨,侵蚀得斑驳不堪。
院墙塌了大半,能清楚地看见里面长得比人还高的荒草。
显然,留守的下人听到风声,早已跑了个干净。
“这……这是咱们的祖宅?”
迎春的声音带着哭腔,第一个打破了沉寂。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李纨也捂住了嘴,眼中满是惊骇。
贾母在鸳鸯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下车。
她看着眼前这片废墟,浑浊的眼中没有任何波澜。
只是那张布满皱纹的脸,灰败得如同风干的橘皮。
就在这时,一个尖利的声音,从院子里传了出来。
“哪里来的叫花子!”
“滚滚滚!”
“别在这儿碍眼!”
“我们家可没有闲饭喂你们!”
随着声音,一个穿着半旧绸衫,插着一根银簪子,身形干瘦的中年妇人,叉着腰从破门里冲了出来。
她身后,还跟着两个探头探脑的家丁。
探春上前一步,将贾母护在身后,不卑不亢地开口。
“我们是京中荣国府的人,奉旨离京,回到祖籍。”
“敢问,您是?”
那妇人上下打量了探春一眼,又扫过他们身后的破驴车和寒酸的行李,脸上的鄙夷几乎要溢出来。
“荣国府?”
她拔高了嗓门,尖声嗤笑。
“现在哪儿还有荣国府?”
“我只知道,京城里的荣国府犯了滔天大罪,被撸爵的撸爵,流放的流放!”
“你们还敢打着荣国府的旗号,是想来我们这儿打秋风吗?”
“放肆!”
贾环不知哪来的胆气,跳出来指着妇人骂道。
“这是我们老祖宗!荣国府的老封君!”
“你算个什么东西,敢这么跟我们老祖宗说话!”
妇人被他一喝,愣了一下。
妇人被他一喝,愣了下,随即爆发出更刺耳的狂笑。
“老封君?哈哈哈!就这老虔婆?
”她指着贾母,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别说她现在是不是,就算真是,那也是戴罪之身!”
“我们金陵贾家,可是清清白白的本分人家,跟你们这些卖国的罪人可攀不上半点关系!”
她话锋一转,脸色阴沉下来。
“我告诉你们,这宅子,几年前,就被你们京里那位琏二爷给卖了!”
“现在,是我们老爷的!”
“识相的,赶紧滚!”
“不然,我就报官,说你们是京里逃出来的钦犯!”
兜头一盆冰水,浇了众人个透心凉。
祖宅,竟早就被卖了!
贾母的身子猛地一晃,若不是探春和鸳鸯死死架住,几乎就要瘫倒在地。
“你……你们……”
她嘴唇哆嗦着,指着那妇人。
一口气没换过来,剧烈地咳嗽起来。
“老祖宗!”
“祖母!”
众人乱作一团。
那妇人见状,非但没有半分同情,反而愈发得意。
“怎么?想讹人啊?”
“我告诉你们,没门!”
“来人,把这些人都给我轰出去!”
两个家丁立刻耀武扬威地上前,伸手就要去推搡。
“住手!”
一声清喝,让所有人都为之一顿。
是探春。
她将贾母交给李纨和鸳鸯,自己则往前站了一步,直面那个嚣张的妇人。
她的身形单薄,脸上还带着风尘之色,但那双杏眼,却亮得惊人。
“这位太太,我们敬你是族亲,才以礼相待。”
探春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沉稳和压迫感。
“但你若真要撕破脸,我们贾家虽然落魄了,却也不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
她从袖中取出一份盖着官印的文书,在妇人眼前一晃。
“我们是奉旨离京,并非逃犯。”
“官府的文书在此,你要不要亲自去官府对质一番?”
妇人脸色微微一变。
探春的目光陡然变冷,紧紧盯着她。
“再者,你说这宅子是你们的。”
“可有房契地契为证?”
“我倒是记得族谱上记载,当年祖上分家。”
“这祖宅,是留给宗祠的公产,由各房轮流看管。”
“何时成了你一家的私产?”
“琏二哥卖的?他凭什么卖公产?”
“这里头的门道,要不要去族老面前分说分说?”
妇人被问得嘴唇发白,眼神开始闪躲。
探春往前逼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也更狠。
“我们一路南下,风餐露宿,盘缠早已用尽。”
“如今老祖宗病着,孩子们也饿着。”
“你若真把我们逼到绝路……”
她忽然笑了,笑意冰冷刺骨。
“我们烂命一条,也没什么好怕的。”
“到时候,我们索性就不走了,就住在这巷子口!”
“我倒要让金陵城里的父老乡亲都来瞧瞧,评评这个理!”
“你们金陵族人,是如何将从京城回来的主家孤儿寡母,活活逼死在祖宅门口的!”
最后一句,她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
那妇人被她一番话说得脸色不断变幻,张着嘴,竟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她没想到,这个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的黄毛丫头,竟有如此口才和胆识。
尤其是最后一句,化作一把尖利的刀子,抵在了她的喉咙上。
她女儿正在说亲。
若是真闹大了,说他们逼死族亲,这名声可就全毁了。
“你……你少在这儿血口喷人!”
妇人色厉内荏地嚷道。
“是不是血口喷人,太太心里有数。”
探春毫不退让。
“我们也不求你们接济。”
“只要一个能遮风挡雨的住处。”
“这祖宅后面,不是还有几间早就废弃的倒座房吗?”
“我们自己收拾出来,暂住几日。”
“等我们寻到了别的去处,立刻就搬走,绝不给你添半点麻烦。”
她顿了顿,语气缓和了一些,给了对方一个台阶。
“大家同姓一个‘贾’字,闹得太难看,对谁都没好处。”
“太太,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妇人死死地盯着探春,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算你狠!”
她恶狠狠地瞪了众人一眼,转身对家丁吩咐。
“去,把后面柴房旁边那两间漏雨的破屋子暂时拨给他们!”
“告诉他们,要是敢往前院半步,就打断他们的腿!”
说罢,便“砰”的一声,关上了那扇破败的门。
一场风波,总算暂时平息。
众人看着那两扇紧闭的门板,心中五味杂陈。
劫后余生的庆幸,寄人篱下的屈辱,对未来的迷茫,交织在一起。
李纨走到探春身边,低声道。
“三妹妹,多亏了你。”
探春摇了摇头,脸上没有半分得色,只有深深的疲惫。
“大嫂子,这只是开始。”
她回头,看着身后这一群或茫然,或恐惧,或麻木的亲人。
宝玉依旧呆滞地望着远方,神游天外。
迎春脸上还挂着泪痕,懦弱地不敢抬头。
惜春抱臂,冷眼旁观。
探春的心,不住下沉。
她知道,琏二嫂子说得对。
指望这些人,是没用的。
这条活路,只能靠她自己,杀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拍了拍手,强行打起精神。
“好了,都别愣着了。”
“有地方住,总比睡大街强。”
“我们先把东西搬进去,把屋子收拾出来。”
“天就快黑了,还得生火做饭呢。”
在她的指挥下,众人开始动手。
那两间所谓的屋子,比荒庙好不了多少。
屋顶破了几个大洞,墙壁上全是霉斑,地上积了厚厚一层灰尘,墙角挂着蛛网。
可这一次,没有人再抱怨。
贾环默默地去搬行李。
迎春擦干眼泪,拿起扫帚开始打扫。
就连一直沉默的宝玉,也在众人的催促下,麻木地将一捆干草抱进了屋里。
夜幕降临时,一堆篝火在破屋中央升起。
火光跳跃,映着一张张疲惫而茫然的脸。
探春将最后一块黑面馒头分给众人。
她看着众人狼吞虎咽的样子,心中一阵酸楚。
剩下的银子,不多了。
坐吃山空,不是长久之计。
她走到屋外,看着天边升起的那轮残月。
金陵城的万家灯火,在她眼中忽明忽暗。
从今天起,她不仅是贾探春。
是一家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