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的日子,比想象中更难熬。
两间破屋,冬冷夏热,四处漏风。
每日清晨,探春都要先去跟祖宅那位尖酸刻薄的“族婶”周旋。
赔尽好话,才能换回两桶勉强够用的井水。
吃食,从黑面馒头,降格成了能照见人影的稀粥。
粥里掺着糠,刺得人嗓子疼。
探春将仅剩的一百多两银子死死攥在手里,轻易不敢动用。
她带着李纨,将众人最后几件首饰、几件还能见人的衣裳,偷偷拿到当铺去换钱。
那些曾在京城时人人夸赞的珍品,到了这繁华的金陵,换回的,不过是几两冰冷的碎银。
钱,在指缝间无声地流走。
而一家人的嚼用,却像个无底黑洞。
贾母的身体每况愈下,汤药的气味从未在破屋里断绝。
贾兰正在长身体时候,天天喝稀粥,小脸蜡黄。
宝玉则彻底成了一尊耗费米粮的泥塑菩萨。
他不哭不闹,也不说话。
一天到晚,就那么望着天。
他的魂,好像早就丢在了那座回不去的大观园里。
最让探春焦心的,是惜春。
这个四妹妹,性情本就孤僻,如今更是一块捂不热的寒冰。
她不与人言,终日独坐,眼神空洞得可怕。
让她洗菜,她能将菜叶在水里搓到稀碎。
让她烧火,她能对着灶膛发呆,直到火星熄灭。
这天,贾环又闹了起来,嫌粥太稀。
赵姨娘有气无力地躺在草堆上,眼刀子剜向角落里的惜春。
话里话外,都是指桑骂槐。
“天生的冷心肠!”“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还跟个活死人似的,什么指望!”
惜春的身子微不可见地抖了一下。
她依旧低着头,搁在膝上的手,却死死攥成了拳头。
探春胸口“腾”地窜起一股无名火,厉声喝断了赵姨娘。
“闭嘴!”
“你有这力气,不如去把院里那几根菜苗择了!”
赵姨娘被她一喝,脖子一缩,悻悻然没了声音。
夜深了。
屋里传来此起彼伏的鼾声和咳嗽声。
探春却睡不着。
她坐在冰冷的门槛上,看着天上的残月,只觉得骨头缝里都在冒寒气。
再不想出法子,这一大家子,真要饿死在这金陵城。
就在这时,里屋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
老鼠?
探春警觉地站起身,放轻脚步,猫着腰摸了过去。
月光从屋顶的破洞漏下来,照亮了墙角蜷着的一道瘦小人影。
是惜春。
她手里拿着一根烧黑的炭条,正就着月光,在一块捡来的破木板上,专注地画着什么。
探春的脚步顿住了。
那一刻,满心的烦躁与焦灼,都化作了说不出的酸涩。
她没有出声,只是在阴影里,静静地看着。
惜春画得很慢,很认真。
她的手指被木炭染得乌黑,脸上也蹭上了几道黑印,狼狈不堪。
可那双眼睛,却在暗夜里熠熠生辉。
是探春从未在这张脸上见过的,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与安宁。
整个破败的世界都消失了。
只剩下她,和她指尖的那截炭条。
木板上,一角熟悉的飞檐,几竿瘦削的翠竹,一座小巧的石桥……渐渐浮现。
是潇湘馆。
是她们,再也回不去的大观园。
那画,笔触因工具简陋而显得粗糙,构图却已见风骨。
不知为何。
看着那熟悉的景致,从惜春的笔下一点点流淌出来。
探春的眼睛,竟控制不住地发酸。
第二天,探春什么也没提。
只是在分粥的时候,默默地将自己碗里为数不多的米粒,多分了些到惜春碗里。
惜春接过碗,猛地抬头看她。
眼神里混杂着掩不住的惊讶,和一丝极淡的暖意。
从那天起,探春开始留意惜春。
她发现,只要一有空,惜春就会躲在角落里,用木炭在地上、墙上、木板上画画。
她画大观园的亭台楼阁,画怡红院的西府海棠,画蘅芜苑的奇石异草……
她不说话,只是画。
像是要把所有失去的故园风物,都用这种方式,重新留住。
一日,探春去街上给贾母抓药。
路过一家装裱字画的铺子,她鬼使神差地停住了脚步。
铺子里挂着几幅山水画,意境高远,笔法老道,标价更是让她心惊。
一个念头,像惊雷,劈开了她混沌的脑海。
她攥紧了药包,几乎是跑着回了家。
第一次,主动走到了惜春面前。
“四妹妹。”
她蹲下身,看着惜春正在画的一幅《藕香榭赏菊图》,声音有些发紧。
“你画得真好。”
惜春被她吓了一跳,手里的炭条“啪”地掉在地上。
“我……我乱画的……”
她慌忙小声地辩解,眼神躲闪。
“不,你画得很好。”
探春的语气很认真。
“论画画的才情,咱们姐妹里,没人比得过你。”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小包,一层层打开。
里面,是几支半旧的秃笔,一小块最劣质的墨锭,还有几张泛黄的毛边纸。
“这是我当掉最后一支珠钗,换来的。”
探春将东西递给惜春,神情郑重。
“四妹妹,我想请你,帮全家一个忙。”
惜春看着那些她曾经最熟悉的东西,眼圈一下子红了。
在探春的鼓励下,惜春用颤抖的手,拿起了画笔。
太久了。
她已经太久没有碰过这些了。
可当笔尖饱蘸墨汁,落在纸上的那一刻。
那种深入骨髓的感觉,全都回来了。
她画了一幅《潇湘听雨》图。
画面上,翠竹森森,雨丝如帘。
一个孤单的少女背影,凭栏而立,望向远方。
那份清冷、那份孤寂,几乎要透纸而出。
画的右下角,没有落款。
只有一个小小的,几乎看不见的“藕榭”印章。
那是探春用萝卜,照着惜春旧时的印章,刻出来的。
探春拿着这幅画,再次来到了那家字画铺。
掌柜的是个精瘦的中年人,捻着山羊胡,只瞥了一眼,便将画推了回来,眼神轻蔑。
“女儿家的闺阁游戏,笔力太弱,匠气太重,不值钱。”
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探春不死心,又跑了好几家铺子。
得到的,几乎都是一样的答复。
“没名气。”
“太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
“送我我都不要。”
……
天色渐晚,探春握着那幅已经有些卷边的画,站在街头,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
难道,真的不行吗?
这条路,也走不通吗?
就在她心灰意冷,准备转身回家时,一个清朗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这位姑娘,可否将你手中的画,借在下一观?”
探春回头。
一个身穿宝蓝色杭绸长衫的老者,正含笑看着她。
老者面容清癯,手里盘着一对文玩核桃,身后跟着个精明干练的小厮。
探春的心猛烈地跳了起来。
她抖着手,将画递了过去。
老者接过画,缓缓展开。
只看了一眼,他的眼神就变了。
“咦?”
他发出一声轻微的惊叹。
他没看笔法,也没看构图,目光死死锁在那凭栏少女的背影上。
“这画……有故事。”
老者摩挲着画纸,喃喃自语。
“这潇湘,画的是护国公主旧居吧?”
“只是这画中人的神韵……不似公主那般清冷孤傲,反而多了一丝……身世飘零的哀婉。”
他抬头,目光锐利地看向探春。
“姑娘,这画,是何人所作?”
探春心中剧震。
这老者,竟一眼就看出了画的是潇湘馆!
还知道林妹妹!
她强压下心头的翻江倒海,稳住声音:“是家妹所作。”
“令妹……想必也是金陵旧梦中人。”
老者叹了口气,随即笑道。
“这画,老夫要了!”
“你开个价吧。”
探春的血一下子冲上了头顶。
她想起那些掌柜鄙夷的神情,想起家里快要见底的米缸。
咬了咬牙,试探着伸出两根手指。
“二……二两银子?”
老者身旁的小厮“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老者却摆了瞪了小厮一眼,对探春温和摇头。
“姑娘,你小看了这幅画,也小看了令妹的才情。”
他从袖中取出一锭十两的银锭,递给探春。
“这是十两。”
探春彻底愣住了,她看着那锭十两的银锭,以为自己在做梦。
“老先生,这……这太多了……”
“不多。”
老者将画小心翼翼地卷起,交给小厮。
“老夫小女,曾遭人拐卖,幸而得贵人相救。”
“她做过一个凄美的梦……”
“老夫买的,不只是一幅画,更是买一段故人之思,买一个风流云散的旧梦。”
“回去告诉令妹,好好画,莫要辜负了这支笔。”
“老夫,等着她的下一幅!”
说罢,老者便转身,踱步而去。
探春握着那锭重逾千斤的银锭,站在原地。
直到老者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才猛地回过神。
她几乎是飞奔回家的。
当她将那锭十两的银锭,放在惜春面前时。
满屋子的人,都惊呆了。
惜春看着那锭银子,又看看气喘吁吁、满脸激动的探春,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这一次,不再是因为孤寂和绝望。
她第一次发现,自己这双只会描摹孤寂的手,原来也能攥住活下去的希望。
她也第一次知道,自己这具行尸走肉。
原来也能为这个家,撑起一片天。
她早已熄灭成灰的心。
在这一刻,竟有火星,轰然复燃!
“四妹妹,你听见了吗?”
探春紧紧握住她冰冷的手,眼里闪烁着希望的光亮。
“那位老先生说,让你好好画!”
“他……等着买你下一幅画呢!”
惜春用力地点了点头,泪眼中,绽放出一种名为“希望”的光彩。
那晚,破屋里的稀粥,似乎都多了一丝香甜。
宝玉默默地喝着粥,目光落在墙角另一幅还未完成的《藕香榭赏菊图》上。
眼神里,第一次有了一丝波动。
他看见,惜春在画的角落,添上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是他自己。
正在和姐妹们,一起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