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地神殿的光,正在死去。
烛火摇曳,却照不亮神殿分毫,仿佛光芒本身也被这里的空气所腐蚀。
那阴霾,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从宝座上那尊神只的身上,一寸寸弥漫开来的。
地神闭着眼,姿态颓然,那不是冥想,而是一种近乎死亡的沉寂。
他在聆听,用神魂聆听地底深处,那股邪恶的脉搏如何愈发强健,如何汇聚成足以撼动天地的洪流。
他在等,等这股源自大地的怨恨,化为一场席卷天穹的瘟疫,将那些自诩神圣、高高在上的同族,彻底埋葬。
冥山,是大地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
它并非由岩石与土壤构成,而是自虚空中提炼出的纯粹黑暗,连天光也在此处折戟沉沙。
天幕是一块浸透了绝望的画布,时而铅灰,时而泛着尸斑般的紫黑。
日月不过是其上两个褪色的疤痕,毫无温度。
山脊是远古巨兽被剥皮后留下的嶙峋骨架,每一根尖刺都指向一个没有神明的苍穹。
溪流是山脉流淌出的黑色血液,粘稠、迟滞,在龟裂的血管(河床)中无声蔓延。
瘴气是它沉重的呼吸,带着硫磺的焦灼与万古的腐朽,将现实浸染得如同一场醒不来的噩梦。
寂静在此拥有了重量,压得一切生灵噤声。
唯一的例外,是风。
它不是在吹拂,而是在哀悼,用无数亡魂的喉咙,吟唱着永恒的悲歌。
后云舒的身影,是这片死寂中唯一的活色。
他停下脚步,任由那夹杂着硫磺与腐朽气息的瘴气侵入肺腑,仿佛要用身体的痛楚来确认眼前的真实。
一丝苦笑自他唇边掠过。
来得快,却也……太迟了。
目光扫过那些如枯骨般嶙峋的山峰,和那条无声蠕动的墨色溪流,他终于明白,为何世间魔物如野草般烧之不尽——
因为它们的根,就扎在这片被诅咒的土地深处。
他缓缓握紧了手里的剑,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心中立下血誓:
要么,让这片土地重见天日。
要么,便将自己的骨血,化作滋养新生的第一抔净土。
后云舒的眉梢微动,他听到了不该属于此地的声音——
整齐的脚步和呼吸。
一群修士破开瘴气,走了过来。
他们剑身虽净,却掩不住一丝凝重,显然,此地已让他们付出了代价。为
首之人目光如炬,见后云舒,率先抱拳:
“仙友,幸会。”
后云舒淡然还礼:
“诸位为何涉险?”
那领头的修士眼中闪过一丝痛色,沉声道:
“魔界大战,生灵涂炭。”
“我等追查至此,方知万恶之源,竟出自此地。”
“此行不为别的,只为斩草除根!”
他的话语里没有豪言壮语,只有一种冰冷的决意。
后云舒在心里掂量着这句话。
能找到这里,说明这一代的天骄们确实了得。
但了得,不代表就能活着离开。
他们是一把锋利的刀,可冥山,是能碾碎一切刀锋的磨盘。
他们究竟是来除魔的,还是来送死的?
或许,两者本就是一回事。
新鲜的活人气息,是这片死寂土地最盛大的邀约。
大地开始呻吟,地面裂开无数道漆黑的口子,仿佛腐烂的脓疮般,争先恐后地喷涌出粘稠的魔物。
那股混杂着饥渴与怨毒的腥臭,瞬间将众人吞没。
刚才还如骄阳般炽热的修士们,此刻脸上的光芒被恐惧寸寸熄灭。
他们握剑的手在颤抖,那不是战意,而是生命本能的战栗。
后云舒的身影,是这片混乱中唯一的孤岛。
他拔剑,剑身清冷如水,映出的却是周围无穷无尽的狰狞。
他可以走,一个念头就能置身事外。
但身后那些颤抖的背影,像无形的锁链,将他牢牢钉在原地。
他压低声音,那声音嘶哑得仿佛不是自己的:
“瞬移术,谁会?”
回答他的,是一片死寂,和几双茫然绝望的眼睛。
后云舒闭了闭眼,一股冰冷的无力感从心底升起。
他不是在叹息,而是在哀悼。
哀悼这群勇敢的傻瓜,也哀悼自己这个被迫的陪葬者。
后云舒的怒火与绝望在这一刻轰然爆发,他一剑顿在地上,震起一圈尘土,厉声喝道:
“你们连保命的底牌都没有,就敢来除魔?”
“你们是来除魔,还是来送人头!”
其中一个修士的声音带着最后的希冀,像是在黑暗中划亮一根湿透的火柴:
“我们……我们以为,只要找到魔头,以我们众人之力,总能……总能将其斩杀。”
“魔头一除,妖魔之源不就断了吗?”
后云舒先是愣住,随即,一声低沉的、仿佛从胸腔里挤压出的笑声响起,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近乎癫狂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在死寂的神殿里回荡,比魔物的嘶吼更让人心寒。
“想法不错?简直是天真的可笑!”
他止住笑,眼神里满是冰冷的讥诮,
“这里是魔窟!”
“不是什么单挑的擂台!”
“魔头身边会没有妖魔?”
“你们以为,这是去乡下剿匪吗?”
他环视着这群脸色煞白的“英雄”,一字一句地说道:
“如果你们会瞬移,我们还能全身而退,从长计议。”
“可现在……你们连给自己留条后路的本事都没有!”
“我一个人,就算能飞天遁地,也带不走你们这么多人!”
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里满是绝望的腥味。
“丢下你们,我于心不忍。”
“可留下……我这回,算是被你们这出悲壮的闹剧,给活活陪葬了!”
包围圈正在收紧,绝望如同实质的瘴气,扼住了每个修士的喉咙。
就在这时,一声非人间的咆哮撕裂了天幕!
那不是声音,而是纯粹的震动。
它震得人灵魂发颤,震得大地如同一面被擂响的巨鼓。
“咚……咚……咚……”
每一下,都像是从地心深处传来的心跳,沉重、古老,充满了蛮荒的威压。
后云舒眼前的妖魔群,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掷出!
它们凄厉地尖叫着,身体在半空中就已扭曲变形,如破麻袋般砸落在地。
机会!
后云舒的眼中精光一闪,剑出如龙,一道银色的弧光精准地划过几个尚未死透的妖魔脖颈。
腥臭的黑血喷溅而出,让本就污浊的空气,多了一丝令人作呕的甜腻。
而后,那个“东西”从妖魔尸骸堆砌的缺口中,缓缓踱出。
它不是走出来的,更像是由这片土地最深沉的黑暗凝聚而成。
牛犊般庞大的身躯,轮廓却似传说中的麒麟,通体覆盖着吸收一切光线的墨色长毛。
那不是毛发,是流动的夜色。
它的双目是两轮燃烧的熔金,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俯瞰众生的冷漠。
而它额前那根螺旋状的独角,宛如一柄从太古时代便存在的黑曜石长枪,尖端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寒芒。
修士们连颤抖都忘了,他们的意志在这股纯粹的、来自食物链顶端的威压下彻底崩溃,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我们不该来。
后云舒握剑的手,第一次渗出了冷汗。
他心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也应声绷断。
“开什么玩笑……”
他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
“妖魔就算了……怎么连这种只存在于神话禁忌里的‘凶兽’都跑出来了……”
“今天……是真的要交代在这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