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6点整,天色沉得很快,最后一丝天光把贫民区A30疏散点的铁皮棚子映成灰黑色。
远处的炮击声越来越近,震得地面微微发麻,接着“轰隆”一声炸响,棚子的铁皮板被震得“哐当”晃了一下,几片锈渣掉下来,砸在蹲在角落的小女孩后脑勺上。
小女孩身子一缩,没敢立刻哭,眼睛飞快扫了圈周围。
没人看她,所有人都在往大巴车方向挤。
“不要慌乱,相信政府,相信我们,在最后一个人没有撤离之前,我们绝不撤退。”
张涵在护栏之间来回跑,嗓子哑得快说不出完整话,每喊一句,都得咳两声,咳完又接着喊,下巴上的胡茬沾着汗珠,顺着脖子滑进衣领里。
壁水市市政府到死仍不愿扯下最后一块遮羞布,连撤离都要维持着可笑的颜面。
城内所有还能移动的车辆都被紧急征用,从破旧的三轮车到满载货物的货车,无一幸免。
政府承诺根据车辆大小和灾难前的价值给予补贴,可实际发放的,不过是些仅限本地使用的粮票与布票,连半张中央发行的军券都没有。
“嗡……”
一阵持续不断的嗡鸣声突然从天际传来,音量越来越大,像无数只金属胡蜂朝地面俯冲。旁边一位大爷下意识抬头,鼻梁上的老花镜滑到鼻尖,他用布满皱纹的手背推了推,眯着浑浊的眼睛瞅了半天,嘴里喃喃地嘀咕:“这啥呀……”
直到有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响起:“是战斗机或轰炸机,前线快守不住了!”
人群一下更骚动了,蓝黑相间的护栏被撞得往两侧扩大,连接处的螺丝松了,晃悠悠的。
武警和警察根本没留手,警棍、枪托直接往挤得最凶的人身上砸。
有个男人想扒着护栏翻过去,警察抬手就用警棍戳他的腰,男人疼得“嗷”一声蜷在地上,还没缓过劲,就被旁边的武警拽着胳膊往队伍里拖。
另个女人哭着往车边冲,武警直接用枪托顶在她胸口,把人怼得后退几步:“再冲就把你扣在这!”
“都他妈别冲了,都能撤离,不要慌,城外还没打起来呢!”张涵神色焦急,仍在尽力安抚。
然而,人群根本没听进去。
穿棕蓝色皮外套的小青年反而更用力挤,胳膊肘还悄咪咪往前顶,力道大得让张涵闷哼一声。
“他妈的,敬酒不吃吃罚酒?”
张涵火了,抬手就抄起警棍,“啪”一下敲在小青年胳膊上。
小青年疼得龇牙咧嘴,还想顶嘴,可瞥见张涵另一只手按在腰间的枪套上,立马怂了,卑躬屈膝地求饶:“对…对不起,我也是被后面的人顶的,我…我不是故意的。”
张涵没顾上应,抬头往天上看,恶劣天气下。
战斗机也降低了高度,维持在2千到3千米之间的空域,以提高投弹精准度和打击精准度。
“感染者快进城了,妈妈我怕,超人,什么时候来保护我?”
一个小男孩从旁边走过,哭声尖得刺耳,没人停步,他没拉着任何人的手,穿着双太大的胶鞋,鞋跟磨塌了,后帮踩在脚底下,左脚袜子露在外面,冻得通红还沾着泥。
一边哭一边往人群里瞅,眼泪鼻涕糊在脸上,冻成了一层薄冰。
有个路过的女人嫌他挡路,伸手扒了他一下,他趔趄着差点摔在地上,手撑在泥里,哭声却没停。
张涵别开眼,没动。
这半天里,哭着找父母的孩子、蜷在角落发抖的老人,他见得太多了,多到心都麻了,根本分不出精力。
父母是童真的盾,挡着世间的恶,盾一碎,孩子眼里的光,便会被人性的阴影一寸寸吞掉。
一个壮汉嫌他哭的烦,脸上的横肉都鼓起来,厉声叫骂道:“再哭我就把你扔出去喂感染者,妈的,就知道哭,烦死了!”
小男孩瞬间闭了嘴,胶鞋在泥地里蹭着往后缩了缩,脚后跟沾的泥掉在地上,砸出个小坑。
“不许喧哗,不然重新排队,取消领号资格。”
张涵隔着护栏,朝壮汉恶狠狠地吼了一句。
壮汉愣了一下,脸上的凶气褪了大半,眼神躲躲闪闪,赶紧低下头,手揣进夹克兜,却还不忘恶狠狠地瞪了小男孩一眼。
给不了能救命的帮助,可这种不添乱的、小到不值一提的护佑,他还做得到。
心里留着这丝善,才算没白顶着“人”的名头,没活成只认生存的野兽。
为了疏散,道路早被蓝黑色的铁护栏隔成三条笔直的通道。
分别是A10、A20、A30。
其中A30通道的护栏比另外两条粗了一圈,武装人员也密,更让人发紧的是道路两侧的房顶,雪堆里架着轻机枪、重机枪,黑洞洞的枪口低低对着通道,枪身上的积雪没来得及清理。
这样的布置,使得只要一有暴乱的发生,交叉火力网将会无差别射杀,退无可退,逃无可逃。
A30通道负责转运的全都是被标明可疑或重大威胁的人群,但又没有实质证据可以定罪,所以只能出此下策。
各式各样的车辆歪歪扭扭停在通道尽头,大巴车的挡风玻璃被暴雪糊得看不清,司机正用雪铲刮着冰,铁铲撞在玻璃上“哐当”响。
武警握着快没电的扩音喇叭站在车门边,喇叭里“滋滋”的电流声混着风雪声,把指令切得断断续续:“老、老人孩子先上!其他人、往后退!”
有个穿破洞胶鞋的男人抱着旧行李箱挤过来,鞋帮灌了雪,每走一步都往下淌泥水,他想往车上冲,被武警用胳膊死死拦住。
男人急得脸通红,嘴里喘着白气,话都说不利索:“我媳妇在后面!再不上、再不上就来不及了!”
武警却不近人意,看了一眼他的身份号牌,把他又往后推了推:“继续等,还没到你。”
刘哥站在从通道口,看着眼前的一幕,心事重重,瞅了瞅见没人注意到他,快步走到张涵面前:“张队,我瞅着这疏散队排得没头没尾,咱们在这儿盯着秩序,那……那我们的家人怎么办啊?我家老婆子带着娃在城西,到现在连个信儿都没传过来。”
张涵正用警棍把挤到护栏外的人拨回去,雪沫子溅了他一裤腿。
听见这话,他头都没抬,语气里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官腔,像是早背好的套话:“慌什么?咱们的后顾之忧,政府能不管?好好干好手里的活儿,别瞎琢磨这些没用的。”
心里却半点波澜没有,他无父无母,没家没牵挂,这话不过是说给刘哥听的场面话。
别人的家人能不能出城,跟他有什么关系?顾好自己才最实在。
刘哥却没听出他的敷衍,反而往前凑了凑,肩膀几乎要碰到张涵的胳膊,声音里的哀求更重了:“可张队,我刚听人说,全城的车都被征调来运疏散群众了,城西火车站的票都炒疯了,站票都要2000军券一张,坐票更贵,得2500!我家里那点存款,满打满算就1800,还差一大截呢!我媳妇带着娃,总不能走着出城吧?而且我听说……张队您从前线下来的,应该有不少钱吧!”
张涵眼神“唰”地冷了下来。
好啊,绕了半天,算盘是打到自己头上来了。
有意思,真是太有意思了,合着自己的卖命钱,倒成了别人眼里该借的“余钱”?
“我有,跟你有什么关系?”张涵腰板一挺,目光直直盯着刘哥,伸手从内袋里摸出一沓军券,指尖夹着纸边轻轻晃了晃,崭新的军券边角压得平平整整。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里还带着点不耐烦:“况且这里谁不担心?老子倒是有买车票的钱,别说坐票,卧铺都能买,可我能走吗?你没听见刚才天上的飞机声?前线要是守不住,咱们这些人保不定又要被动员,拿着枪跟城内的民兵并肩作战,能不能活过今晚都难说,还谈什么走不走?”
刘哥的眼睛一下亮了,盯着那沓军券的目光挪不开,试探道:“张队,那……那你能不能借我3000军券?就当我跟你借的,等后面仗停了,发了工资我就还!我一个月能拿七百多,攒攒五个月准能还清!我给你写借条,按手印都行!”
“不借。”
张涵冷声拒绝,把军券往兜里一塞,拉链拉得“刺啦”响:“再打我钱的主意,你就看我的枪子,认不认识人?”
为了钱,尤其是救命钱,人什么事都做得出,必要的时候给予一定的震慑方能打消对方的念想。
这钱是他用命换来的,每一张都浸着风险,现在局势这么乱,借出去了,他自己后续的生计怎么办?
更别说刘哥一个月只有七八百军券,要还这笔钱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老话早说透了,借钱的时候,对方低头哈腰像孙子;可到了该还钱的时候,说不定就换成自己反过来催,对方倒成了摆架子的爷爷。这种亏,他绝不会吃。
“好的,张队,我明白了。”
刘哥没再争辩,也没再哀求,只是重重吸了口气,把涌到眼眶的热意憋回去,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岗位。
心里哪能不怨?
明明对方有能力拉一把,却偏偏攥紧了拳头不肯松。
就像你每天给乞丐五块钱,他起初会感恩戴德,可一旦某天你停了手,他反而会怨恨你。
好像从前的好都是理所应当,现在的不帮,倒成了你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