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6:37分,尚且良好的路灯睁开了眼睛,疏散的压力却像雪球越滚越大。
城南难民还在按顺序排队,城内居民的不满却在悄然蔓延。
被征用的车辆十有八九是他们的私车,从拉货的面包车到接送孩子的轿车,钥匙交出去时,手里只攥着张轻飘飘的补贴条。
难民本就没多少资本买车,这种一刀切的疏散政策,让本地人心里的委屈和不安越攒越满。
不知是谁先动的身,居民们开始拖家带口走上大街,怀里揣着户口本,手里拎着裹着棉衣的孩子,想跟着转运难民的车辆一起出城。
可雪天路滑,人走得磕磕绊绊,冷风刮得人睁不开眼,脚步慢得像蜗牛。
本就不宽的出城主干道路被堵得严严实实,密密麻麻的挤满了人,车轮碾在积雪上打滑,连鸣笛声都透着焦躁。
今天就只划定疏散难民,本地人的突然加入,像往滚油里泼了瓢水,随时可能炸锅。
冲突刚露苗头,消息就顺着各种渠道传了过来。
难民间的闲聊里掺着担忧,有人刷到手机直播,画面里原本为明天阅兵彩排准备的装甲车、坦克、防空车,正从火车站一列列碾着积雪入城。
履带压得路面“咯吱”响,稳稳封锁了各条主干道。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为了把事态压下去,不让混乱扩大。
直播镜头里,记者站在路口,围巾被风吹得乱飞,冻得发红的手一只指着前方缓缓开过的坦克,另一只拿着话筒:“各位观众,原定明天的阅兵部队已提前入城,官方通报是‘实战练兵’……”
伴随着记者的介绍,画面突然切到士兵特写。
深绿色军装沾着雪粒,肩章上的装甲部队标识清晰可见,人群里还混着少量穿蓝色作训服的民兵、别着“预备役”红袖章的士兵。
“不要急,慢慢来,政府不会放弃每一个人。”
张涵靠在冰冷的护栏上有气无力道。
一只手挥舞着指示牌,一只手端着工作人员刚递来的姜汤,一次性纸杯薄得透光,里面的汤没多少,姜末全沉在杯底。
浅喝一口,辛辣的滋味瞬间窜遍全身,呛得他咳了两声,额头慢慢沁出细汗,稍微压下了身上的僵冷。
兜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嗡嗡的震感贴着腰腹,是A30疏散通道工作群的提示音。
张涵掏出来点开,置顶消息是赵科长发的,连着两条长语音,点开第一条,那带着刻意拖长的官腔就钻了出来。
“各位同志,我再强调一遍啊,咱们疏散工作的核心是什么?是‘人民至上’!注意安抚群众情绪,必须坚持劝导为主、暴力为次的原则。这可是文件里明明白白写的,咱们得把人民放在心尖上,人民才能把咱们的工作记在心里,懂吗?”
第二条语音里,还夹杂着茶杯碰撞的清脆声响:“刚才我还跟李秘书说呢,咱们A30是重点通道,不能出半点纰漏,群众有情绪可以理解,但咱们得有耐心,要做‘群众的贴心人’,不能动不动就亮警棍、耍硬的,那多伤感情啊?”
底下已经有了零星回复,全是“收到,赵科长”“一定照办”的客套话。
“全他妈是马屁精!”
张涵冷哼一声正准备把手机塞回兜里,一条新消息突然跳了出来,是个没备注的小号,头像是个咧嘴笑的表情包,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调侃。
“赵科长这话说得,我差点以为您刚从群众堆里劝完架回来呢。可我怎么记得,早上副市长带着军队来视察,说对于暴动分子的打击,一定要快、准、狠不留情面,您跟在副市长身后点头哈腰,一口一个‘领导放心,保证完成任务’,那时候怎么没见您提‘劝导为主’啊?”
这话一出,群里瞬间静了几秒,连之前的客套回复都停了。
紧接着,一条接一条的消息冒了出来,有人发了个“吃瓜”的表情包,有人打字:“哈哈哈哈兄弟你敢说大实话!”
还有人补刀:“早上碰见个闹情绪的大爷,赵科长从旁边过,连脚步都没停,还说‘这种人不用跟他废话’,怎么这会儿又跟我们讲‘贴心人’了?”
群里的哄笑声都快从屏幕里溢出来,有人发语音,笑得直喘气:“赵科长这是把文件嚼碎了咽下去,光会说不会做啊!”
还有人调侃:“人家这叫‘理论指导实践’,只不过实践的是怎么跟领导打交道。”
张涵看着屏幕,嘴角不自觉地往上扬,这是他从下午守在通道口到现在,第一次真心笑出来。
刚才被刘哥借钱搅得烦躁的心,被这阵闹剧冲得淡了些。
“你他妈再挤一下试试!”
一声大吼声音压过了人群的絮叨。
“不就一个不守规矩的?犯得着这么火大?”
张涵敲了敲护栏,漫不经心道。
再抬眼时,刘哥揪着个三十来岁男人的后领,另一只手的警棍“咚”地砸在男人背上。
“老子让你插队,让你插队!”
刘哥嗓子是哑的,还裹着没忍住的哽咽,却比平时任何时候都凶,警棍又往男人胳膊上抡了一下,“我媳妇带着娃在城西冻着!连口热乎水都没有!你急,我比你更急!”
那男人被打得缩了肩,想挣开,后背又挨了一下,踉跄着撞在栏杆上,他没敢还手,只直勾勾盯着通道尽头的车辆,不甘心道:“我妻儿在后方等我……我不能死在这儿……”
话没说完,刘哥突然松了警棍,攥着拳头往男人脸上砸。
男人“哎哟”一声往后倒,鼻血瞬间流了出来。
“我要弄死你!弄死你!”刘哥眼睛通红,扑上去还想打,嘶吼里带着崩溃,“你窝囊废的妻儿都能在后方!凭什么我家的要在城西挨冻?”
两个武警快步冲过来,一人扣住刘哥一条胳膊,硬把他往护栏外拽,嘴里还在安慰:“冷静,请你冷静,不要影响疏散秩序和公信力。”
刘哥还在挣,身体往后坠:“放开!让我把他弄死。”
直到其中一个武警抬了手,枪托“嘭”地砸在刘哥腹部,不是尽全力,却也够重。
刘哥的身子猛地一弓,像被抽了筋似的软下来,嘶吼卡在喉咙里,变成一声闷哼,脸色瞬间白了。
但他没闭眼,头还往男人那边偏,眼睛瞪得发红,胸口一起一伏的,连呼吸都带着颤。
冲突一停,难民没敢靠太近,却也没散开,三三两两地站着,小声交谈道。
我的天,那人咋回事啊?穿着制服呢,看着是工作人员,咋下手这么重?素质也太差了,再急也不能拿警棍打人啊!”
“难搞哦!我看呐,怕是精神扛不住了,这疏散堵了大半天,他要是家里也有急事,再听见点啥风声,可不就崩了?”
“不对不对!我刚才瞅见了,他打之前跟那男的喊‘凭啥你妻儿在后方’,搞不好是俩人事先就有过节,现在借着插队的由头,故意撒气呢!”
“也有可能是为了抢位置吧?你看那男的被打了还盯着车,说不定他俩都想先上车,没谈拢就动手了!”
议论声没断,有人点头,有人摇头,目光却都黏在被武警架着的刘哥身上。
“废物!”
张涵摸着兜里的钱,却早已猜到刘哥为什么会崩溃。
人常说家人是避风的港湾,可有时候,这份牵挂也能变成藏在口袋里的氰化钠,悄无声息地渗透进你的血液之中。
你拼尽全力想把他们护在身后,可风太大、雪太急,连自己都站不稳时,那港湾就成了悬在头顶的石头,越想扛,越觉得脊梁骨发颤。
有人说男人的成功要看挣了多少钱,有人说要看混到了什么位置,还有人说要看能不能让家里人过上好日子。
这些道理翻来覆去地说,从来没有准头,婆说婆有理,公说公有理,谁也没法给“成功”画个标准答案。
可张涵心里清楚,有一条是绕不开的:要是连自己的妻儿老小都护不住,看着他们在寒风里挨冻、在未知里担惊,连一口热汤、一张安稳的车票都给不了,这样的男人,不管嘴上说得多硬气,骨子里都是失败的。
城内已经变相的实施戒严,身处一线,刘哥知道局势已经万分危急,自己害怕不说,还要担心家人的去处。
这些念头像虫子似的啃着心,刚才那顿打,哪是打给插队的男人,分明是打给没本事护家的自己,是把憋了太久的慌和恨,都砸在了那几拳里。
怕自己没命,恨自己没用。
连方向都摸不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