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各房当差的下人已陆续聚至院中,或垂首立着,或偷眼打量。
陈维君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这林府原是二奶奶掌家理事,可如今二奶奶身子不适须得静养。二爷念及府中不可无主理之人,便托了我暂管府中事务。”
她话音稍顿,眸中添了几分郑重:“我虽久居陈府,罕至林宅,然既已与三爷拜堂成婚,承林府上下一声‘三奶奶’,便算得这府中主子。今日代掌内务,于情于理,皆属名正言顺。诸位以为,此理是也不是?”
众人闻之,皆垂首应道:“三奶奶所言极是。”
维君颔首,续道:“如今府中之人,或随我而来,或随二奶奶入府,既已踏入林府门庭,便需遵林家规矩,无有例外。张妈妈方才言,下人们向来守规矩,未出过大乱子。那我倒要问一问张妈妈,此前温姨娘遣人往厨房传膳,言明奶娘需一日用五六顿饭食,方能保证奶水充足,可厨房却屡屡推诿,或言人手歇息,或言无人打下手,又或言无人生火 —— 我倒要问问你们,林府请诸位前来,是让你们伺候主子的,还是让你们在此作威作福,来林府当主子的?”
她话音刚落,魏妈妈便急忙上前,躬身道:“三奶奶明鉴,此乃天大的冤枉!二爷当日传话进来,老奴不敢耽搁,当即吩咐厨子备膳送去。怎奈丁全的婆娘仗着自己是府中老人,资历深厚,硬是不听老奴调遣,百般推委。后来老奴没法子,只得寻了蕲妈妈,让她赶做了膳食送去梨云院,绝非老奴有意怠慢。”
魏妈妈话音未落,张妈妈也连忙接口,叹道:“三奶奶有所不知,如今负责厨房采买之事的,是林管家的侄子。这几日他采买回来的菜蔬,要么新鲜度不足,要么品类短缺,缺东少西是常有的事。厨房纵有巧妇,无米亦难炊啊 —— 魏妈妈便是想做出满汉全席来孝敬主子,也无这般齐全的食材,还望三奶奶体察。”
陈维君目光先扫过魏妈妈,后落于张妈妈脸上。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贯耳:“魏妈妈既说丁全家的不听调遣、恃老怠工,为何不早禀二爷处置?非要等出了纰漏,才寻旁人补位?”
魏妈妈叹口气,满脸无奈:“那丁全家的,在府里资历深厚,老婆子我哪里敢得罪她?有时厨房里的差事,老奴还要看她脸色行事,又怎敢去二爷跟前告状?”
维君心中了然。此前她曾听下人提过,魏妈妈与钱氏素来不睦。钱氏仗着全家都得二爷看重,向来不把魏妈妈放在眼里。可二爷向来不管内务,府中大小事皆由俞瑶做主。厨房的人早换成了俞瑶的心腹,原本这厨房管事该是钱氏的,偏被魏妈妈横插一杠抢了去。钱氏心中本就不忿,却又与魏妈妈势均力敌,谁也动不了谁,便只能这般不冷不热地相处着。
张妈妈素日里嘴碎爱唠叨,并不得俞瑶待见。虽说挂着管事妈妈的名头,却早被俞瑶打发去看管自己的陪嫁库房。后来林鹤潇与夫人柳婉初遭贬发配岭南,张妈妈便暗中使了手段,将原本掌管林府库房的孙妈妈挤兑出去,自己则一手揽下了林府库房与俞瑶私库的监管之权。
她忽转话锋,眸色微沉:“采买林深何在?”
阶下一人闻声趋前,长揖及地:“回三奶奶,小的在此候命。”
“张、魏二位妈妈方才所言,你可听见了?” 陈维君目光落于林深身上,声线平缓无波,竟听不出半分情绪。
林深再躬身,语气恭谨却不失恳切:“回三奶奶,二位妈妈所言,实有偏差。今岁十月蔬果本就丰饶,小的每日采买,皆择新鲜时品。采买清单由魏妈妈拟定交予小的,小的依单采办,唯魏妈妈指定的胡椒、香菜确是稀罕之物,其余肉类、时蔬,从未有过短缺。”
“哼!” 魏妈妈当即冷笑,撇嘴反驳,“前几日我要的茭白、鲂鱼、鳝鱼,你不也空手而归?怎的只提胡椒、香菜?你这话须有凭证,休要在此胡赖!”
林深却不见急色,依旧从容回话:“魏妈妈容禀,茭白、鲂鱼本非寻常食材,产量稀少,多供王公贵胄府邸,市井间本就难得一见。便是胡椒、香菜,连那鳝鱼亦是稀罕之物,并非想吃便能即刻寻来。小的若幸得遇见,自会购回;若遍寻不得,实非小的能力所能左右。”
维君问道:“二爷不常在府中用饭,二奶奶亦非挑剔之人,为何非要香菜、茭白、鲂鱼这等又贵又稀少的菜品?”
林深应声回道:“三奶奶有所不知,张妈妈爱吃茭白、鳝鱼,魏妈妈偏爱鲂鱼、香菜,每隔一段时日,魏妈妈便会开张单子,命小的出去采买。”
维君唇边勾起一抹冷笑:“奴才倒比主子吃得还精贵,张口便是王公贵族府邸才有的稀罕物,林府的主子只怕都未吃过几回呢。当真是倒反天罡,忘了自己的本分!”
她目光如寒刃扫过阶下二人,沉声道:“二爷与二奶奶素日体恤下人,待你们从不曾有过半分苛待。可你们倒好,仗着几分管事的体面,竟借着采买的由头,拿府中用度满足自己口腹之欲,还真把自己当主子了?”
魏妈妈与张妈妈闻言,脸上顿时红白交加,满是讪讪之色。魏妈妈下意识屈膝欲要开口辩解,维君却已抬手阻止,高声问道:“丁全家的,何在?”
话音未落,只见一名年约四十出头的妇人,一瘸一拐从院外挪进来。她缓缓走到厅中,敛衽躬身:“奴才钱氏,叩见三奶奶。”
维君目光掠过她微跛的腿脚,语气平淡却藏着审视:“便是你不听吩咐,被二爷责打了?”
钱氏闻言,当即哭天抹泪道:“三奶奶明鉴!奴才天大的冤枉啊!那日梨云院的盼儿姑娘申时三刻来传饭,灶上早熄了火,丫鬟婆子也都歇下了。奴才恰巧闹肚子,便跟盼儿姑娘说,此时非饭点,人手难寻,让她先寻管事妈妈安排。不知盼儿姑娘回头如何跟二爷回禀的,二爷竟直接将奴才传到前院,打了一顿板子!”
此语方落,二门后突然传来响动。躲在那里偷听的盼儿,本是想看三奶奶如何发落这些刁奴,此刻听闻钱氏颠倒黑白,再也按捺不住。她挺直身子,快步走进前厅,周身带着未平的怒气。
盼儿双目灼灼盯着钱氏,声音里满是压抑的愤懑:“丁全家的!你当日可不是这般说的!”
说罢,她转身朝维君盈盈一福,朗声道:“回三奶奶的话,那日奴婢奉姨娘之命去厨房传饭,特意跟丁全家的说明,奶娘腹中饥饿,只求随便弄些吃食,便是下碗热面、取些现成糕点羹汤也成。可丁全家的听了,却对奴婢冷嘲热讽,说奶娘并非府里金贵主子,哪能想何时吃便何时吃?还说厨房的人累了一天,也是血肉之躯要歇着,若奶娘实在想吃,便让奴婢自己动手!奴婢气不过与她理论,她反倒甩话,说厨房的事不归她管,得等管事妈妈发话才动,管事妈妈不吩咐,她半分活计也不会沾!”
钱氏闻听此言,当即双手叉腰,声线陡然拔高,一双眼瞪着盼儿,满是不屑与愤懑:“你这黄毛丫头进府才几年,竟也敢在我面前拿大?我在林府当差四十余载,打从老爷与老夫人成亲时起,我老子娘便已在府里伺候了!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来支使我?”
她顿了顿,唾沫星子几乎溅到盼儿脸上,语气更显尖刻:“我让你去寻管事妈妈,难道还错了不成?厨房的差事,又不是我一人的活计,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来安排我做事?照这么说,倒不如撤了管事妈妈的职,让你这小丫头片子来掌家算了!”
这话哪里是冲盼儿来的,分明是故意落她维君的脸面。林家三爷已入赘陈府,连他自己在林家都不算正经主子了,那她这个 “三奶奶”,在这些老仆眼里,又算得了什么呢?
钱氏在林府向来是有脸面的。只因她老子娘管着林府城南的田庄,掌着府里大半的粮米来源;便是她的公婆,也都是府中掌事的体面人 —— 公爹管着府中账房,握着银钱出入的要害;婆母则管着府里丫鬟小厮的采买事宜,干系着下人生计,皆是旁人艳羡的实权差事。
至于她嫁的丈夫丁全,更是府中车马管事,府里人出行、采买的车马调度,全由他一手打理。这般亲眷个个掌着实权的光景,让钱氏在府中自带着几分体面,寻常奴才根本不敢与她相较。
更兼之钱氏一手厨艺着实出挑,烹煮的菜肴总合俞瑶的口味,俞瑶念着这份难得的手艺,也便一直未曾动她。
要知道,先前俞瑶嫁入林府后,曾大刀阔斧整顿府中人事,上下仆从管事动了大半,或是调去偏僻差事,或是直接打发离府,唯独钱氏依旧安稳留在厨房当差,做着红案管事,连她那几位掌事的亲眷,也半分未曾受波及。
这般旁人难及的特殊待遇,越发让钱氏觉得自己在林府地位超然,与其他奴才截然不同,渐渐便生出了恃宠而骄的心思。便是那位不常回府的三奶奶,在她眼中也没了分量,语气里也少了几分对主子应有的敬重。
盼儿脸颊飞红,语声亦添了几分急色:“钱妈妈此语,好没道理!奴婢奉姨娘之命往厨房传话,何来‘拿大’之嫌?奶娘需哺育小主子,一天需得数顿饭供应,钱妈妈也是生养过孩子的,这点常理难道不知?您在府中久居,辈分尊崇是实情,可规矩便是规矩,岂容因资历深厚便可违了主子的吩咐?钱妈妈不肯听令,究竟是瞧不上姨娘的安排,还是觉得这林府的规矩,在您眼里都是小事?”
钱氏闻言,先是嗤笑一声,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仿佛听见了天大的笑话:“规矩?你一个丫鬟也配跟我提规矩?当年夫人管家时,我就在一旁伺候,那会你还不知在哪个角落里打转呢!拿着鸡毛当令箭,真把自己当棵葱了?”
说罢,她故意上下打量盼儿一番,眼神里的轻蔑藏都藏不住:“劝你这小丫头安分些,真惹恼了我,仔细你的皮!”
维君闻言,唇边缓缓勾起一抹冷笑,语气里带着几分讥诮:“好大的架子。照你这般说,就因你在林府呆了四十多年,府里上上下下便都要敬着你、供着你,便是让你做点分内之事,还得好声好气哄着你不成?”
钱氏被维君一番话怼得脸色涨红,不过很快神色便恢复如初,仗着自家在府中的根基,腰杆又硬了几分:“三奶奶这话可就诛心了!奴才在府里四十多年,从姑娘时候伺候到如今,哪回不是尽心尽力?便是二奶奶,也常说奴才做事妥帖,何曾说过奴才半点不是?”
她顿了顿,故意扫了眼周围的仆妇,高声道:“再者说,奴才公爹管着府里的银钱库,当家的男人掌着外头的车马差事,一家子上下都在为林府卖命效力,满府的人谁不知奴才是真心护着府里的规矩?”
说到这,她故意顿了顿,拿手帕按了按眼角,语气里添了几分委屈,却字字带刺:“便是二爷一时错信了旁人的挑唆,冤枉了奴才这颗忠心,奴才也认了!只盼着二爷日后别再被人蒙蔽了,反倒寒了咱们这些老仆的心!”
维君径直走到钱氏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钱妈妈怕是老糊涂了 —— 你一家子在林府当差,公爹管帐房、男人掌车马,都是林家赏的体面。这是让你们安分当差的恩赏,不是你拿着顶撞主子的本钱!”
不等钱氏开口辩解,维君抬手打断,“你不必多言,听了这许久,什么情形我若还不明白,那真是白活了。”
维君目光转而投向一旁垂首站立的魏妈妈,沉声道:“那后来,魏妈妈可曾安排人给梨云院送去吃食?”
魏妈妈忙堆起笑脸,躬身回话:“回三奶奶,这实在是冤枉。盼儿姑娘自始至终没来找过老婆子,此事我也是后来听闻二爷发落了丁全家的,才知厨房的人怠慢了梨云院的盼儿姑娘。这几日我已特意安排了人,专门负责梨云院的膳食,绝不敢再出差错。”
维君抬手按了按后腰,在厅中缓缓踱了两步。她停下脚步,目光锐利地扫向魏妈妈:“这么说,在二爷发落人之前,你从未安排过任何人去梨云院问过一声,也未准备吃食给梨云院送去?”
不等魏妈妈开口辩解,维君的声音已陡然转厉,俏脸上覆满寒霜:“你身为厨房管事,我不信盼儿与丁全家的在厨房争执,你会半分不曾听闻!便是当时恰巧错过,事后府中也该有‘耳报神’给你传话。可你却一味装聋作哑,全当此事不曾发生。温姨娘好歹是林府半个主子,她竟连你们这些下人都支使不动 —— 怎么,难道非要二爷亲自屈尊来求,你们才肯动一动?”
魏妈妈被诘问得急了眼,突然拍着大腿撒起泼来,声音尖利:“三奶奶可不能往奴才们身上泼脏水啊!咱们在府里当差,哪一样不是按着主子的吩咐来?您即便想拿咱们这些苦哈哈的下人立威,也得讲几分道理不是!”
维君闻言,淡淡说道:“按主子吩咐办事?我且问你,温姨娘算不算主子?盼儿传的是温姨娘的话,算不算主子的吩咐?”
“还是说非得主子亲自去厨房安排膳食,你魏妈妈才听?若事事都要主子亲力亲为,那要小厮丫鬟、管事下人何用?盼儿是温姨娘的贴身丫鬟,难道还代表不了主子?你们若当真尽心,就该提前为主子考量,而非等主子开口再做安排;更不该等主子安排了,还敢仗着自己资历老、辈分高,推三阻四拿乔摆谱。二爷身为户部尚书,日常忙得脚不沾地,哪有这许多功夫,跟你们在这些琐事上磨牙扯皮?”
说罢,她抬手将身旁那只装满身契的紫檀木匣子打开,指腹轻叩匣壁,声音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你们的卖身契,如今都在这匣子里。依着二爷的意思,若是你们实在不堪用,索性尽数发卖出去,再换一批听话懂事的人进来便是,倒也省得我费心料理这些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