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你的名字真被从家谱上抹去,那从此以后,你便不再是冯府的公子,而是区区一介草民——或许比这更惨,你是罪奴,连清白的良民都算不上。”
“没有冯府的庇护,你觉得你这流放之罪会不会被改判为斩刑呢?”
盛娇殷红的嘴角微微上扬,“真是替你担忧呀。”
她明明说的是惋惜的话,眉眼间也尽显可怜之态。
可偏偏字里行间没有一丝温度,更像是个等待好戏开幕的路人。
期待,嘲弄,就是没有半点同情。
冯成康惊了:“不可能……”
“可不可能的,你自己进京随便一问,不就知道了?”一旁的星女冷冷插了一句,“冯二公子,我们家娘子忙得很,真没空在这种小事上哄骗你,你也不值得。”
盛娇满意了:“当初是我送冯二公子离京的,如今冯二公子归来,也是我头一个相迎,够有诚意了吧?也算是全了你我相识的情分,愿冯二公子顺遂康泰,咱们来日方长。”
见她要走,他急了。
跌跌撞撞爬起来想要追上去问个明白。
可剧痛如雷劈,又一次从背后窜起直至头皮,他一个踉跄再次摔倒。
“盛娇,你回来,你给我回来说清楚!!”
“放肆!女君大人的名讳也是你一个罪奴可以随便呼来喝去的?给我老实点,前面就是京城了,别想折腾出什么,仔细你的皮!!”
卒官大声呵斥,鞭子重又拿回手,被挥舞地烈烈风起,呼啸着破空而下,重重地给冯成康又添了几道伤。
冯成康无暇去顾及身上的疼痛。
他满脑子都是盛娇刚刚说的话。
父亲要将他逐出家门?
这怎么可能……
这念头一旦升起,就遏制不住蔓延的势头。
它带着一种极致的恐慌,弥漫冯成康的心间,乃至四肢百骸。
进了京城,他不断环顾四周,想要寻到一些熟悉的脸,好让他能问一问。
京城内依旧繁华热闹,人来人往。
刚巧赶上市集,即便卒官已经领着他走进了偏僻的小巷,身边来来去去依旧是行人百姓。
一切好像与过往没什么两样。
突然,身边跑过一群追逐打闹的孩童。
最大的七八岁,最小的也不过四五岁的模样。
手持玩具或是零食,一路嬉笑,声音在狭窄的巷子里互相碰撞着,传出去很远。
更远的地方是孩子们的母亲正在用方言大声呵斥。
那年轻的主母已经瞧出了冯成康是个罪犯,眼底都是戒备。
那几个孩童拍着手念起了一段顺口溜。
“冯家郎,行二兄;老爹管来哥哥宠;”
“可惜愚笨不堪用,轰出门,轰出门,且将狗洞做皇宫!”
孩子们天真清脆的笑声听得格外分明。
统共就这么两句,翻来覆去一会儿的功夫就能朗朗上口、念叨好几遍。
冯成康愣住了。
这是……说的他?
不远处的茶楼,有三五成群的人正聚在一起谈天说地。
说的都是眼下京城里的新闻。
声音断断续续随风吹来。
“……听说了么,宰辅大人竟真的将自家二公子逐出门了。”
“那二公子……实在是不成器。”
“若我儿如此,我也不想要了。”
“可不是,当真是败坏门楣,别给一家子惹上什么霉运才好。”
冯成康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穿过这条小巷的。
只觉得从一片阴霾中走出时,灿烂的阳光落在身上,刺得他睁不开眼。
看样子是真的了……
盛娇那女人是故意来嘲笑的。
他确实已经被父亲从家谱上除名。
“呵……”冯成康眼前一片模糊,喘着粗气的喉咙中泛着腥甜的痛,火辣辣的,连呼吸都难受。
返京后先回天牢画押。
随后有专人回禀圣上,再由宫中来人,提走了冯成康。
再见到当今皇上时,已月至中庭。
紫云殿中,灯火通明。
皇帝正在批阅奏折。
祝公公送了温暖可口的宵夜来,说是昭贵妃与安妃一同送来的,羹汤是昭贵妃宫中的,那几色软糯好消化的果子便是安妃的手艺。
两样摆在一处,竟格外和谐。
无论茶汤还是果子,都相得益彰,配得刚刚好。
果子吃多了甜腻,刚好用清冽的茶压一压。
皇帝瞧了忍不住眯起眼:“朕就说宫中办事稳妥周到的,还得是贵妃啊。”
“昭贵妃娘娘这么多年来一向如此,心细如发,关照后宫众人;老奴还听说了,昭贵妃娘娘两三日前便着手节约宫中用度,并让安妃娘娘也一同料理呢。”
祝公公笑着回话。
皇帝来了兴致:“噢,竟有此事?贵妃当真心宽坦荡啊。”
“贵妃娘娘说了,说同是侍奉陛下的姐妹,后宫就是她们共同的家,若有能耐本事的,尽可出言献策,也是替陛下分忧。”
“对了,贵妃娘娘今日还有话说,说是陛下不忙了就让老奴提一嘴。”
皇帝挑眉看过去,嗤笑两声:“你怕是收了人家的好处,你个老东西,又贪嘴了吧?像是朕饿着你似的,说说说,赶紧说完了了事。”
祝公公弓腰赔笑:“贵妃娘娘的意思是……陛下龙体痊愈,今年中秋宫宴本就节俭,想着在立冬这一日能好好庆贺一番。”
“也是难为贵妃了,能想得这般周全,且让她放手去办就是。”
“是,陛下。”
主仆二人说了一会儿话,祝公公才恍然大悟,忙不迭地告罪:“陛下恕罪,老奴忘了一件事,先前被陛下责罚判了流放的冯成康已经返京,此刻正跪在紫云殿外等着陛下接见。”
皇帝顿了顿,沉思片刻:“让他进来吧。”
一旁的龙烛跳动两下,墙上落下的身影憧憧。
冯成康到底被梳洗一番,才允许进了紫云殿。
皇帝也不看他,只问:“你说你要举告你父亲,子告父,乃大不孝,你可知罪?”
冯成康匍匐跪倒,再无昔日的风光俊朗。
“罪臣明白,但……忠君要排在孝字之前,罪臣不能以一己之私就枉顾忠君二字,罪臣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妥,必须要告知陛下。”
他的声音在颤抖。
却没有任何迟疑地说完了。
“罪臣要举告当朝左宰辅冯钊,结党营私,暗设征役,贪墨州县税款,更涉及盐铁二事;罪臣还要举告,当朝太子……大不敬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