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刚漫过葫芦湾村头那棵歪脖子老槐树,细碎的光斑落在许前进的蓝布褂子上,像撒了把碎金子。他握着笤帚的手还带着扫过院角露水的湿凉,竹枝划过水泥地,扬起的尘土裹着晨雾的清冽——这是村里最寻常的辰光,院角的芦花鸡刚叫过第三声,巷口隐约传来李婶家木门“吱呀”的开合声,连空气里都飘着隔壁菜园子黄瓜花的淡香。
可裤兜里的手机偏在这时炸了响,震得他大腿发麻,那急促的震动声,像突然闯进宁静里的惊雷。屏幕上跳动的“东子”两个字,像颗小石子投进平静的水面,让他心里莫名一紧——东子是现任党支部书记,没事绝不会这么早打电话。
“喂,东子?”他刚把手机贴到耳边,那头就传来东子带着哀腔的嘶吼,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每一个字都裹着慌,连声音都变了调:“坏了坏了!出事了!前进书记,咱们合作社往超市送菜的老周——他染了!救护车刚把人拉去县隔离中心,红闪灯在我眼前晃得头晕,医护人员穿的白大褂,晃得我眼都花了!”
“哐当!”笤帚重重砸在地上,竹枝崩开几缕,在晨光里颤巍巍的,像极了徐前进此刻狂跳的心脏。他往前抢了两步,脚底下的黑布鞋蹭得水泥地“吱啦”响,又猛地顿住,声音发飘,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怎么会这样?东子,啥时候的事?昨天傍晚老周还跟我蹲在田埂上抽烟,说家里娃等着吃他带的糖糕,咋一夜就……”
“就今天一大早!”东子的声音里混着超市运输通道的嘈杂——有推车轱辘“咕噜咕噜”的滚动声,还有防疫人员扯着嗓子喊“保持两米距离”的吆喝,隐约还能闻到消毒水的味儿,刺得人鼻子发紧,“他们在通道里歇脚喝茶,刚泡开的茉莉花茶还冒着热气,茶香都飘满通道了,防疫的人就来了。抽检的棉签一测,那试剂条当场就红了!老周被拉走的时候,手里还攥着没喝完的半杯茶,杯沿沾着的茶叶都没掉,跟他说过话的两个装卸工,现在也被拦在临时隔离区,连手机都不让掏!”
“那……那不麻烦大了?”许前进只觉得后脊梁窜起一股凉气,顺着脊椎往下沉,连带着手脚都发了麻。他眼前闪过合作社蔬菜基地的样子:二十多户村民的菜苗绿油油地铺在地里,晨露挂在菜叶上闪着光;送菜的三轮车每天天不亮就出发,车斗里码得整整齐齐的青菜、黄瓜,用保鲜膜裹着,是全村人半年的指望。老周每天在基地、村里、超市三点跑,跟他搭过手的、说过话的,没有二十也有十五,这一染病,得牵扯多少人?
“可不是嘛!”东子重重叹了口气,焦躁像潮水似的从电话里涌出来,“镇长刚给我打了电话,说医护人员的车已经上了往村里的路,要给全村人做核酸。现在村口都拦上了,红绳拉得紧紧的,还有穿制服的人守着,人不准出家门,连去村口超市买包盐都不行——张婶刚才还在群里跟我哭闹,说家里酱油瓶空了,中午娃要吃的红烧肉,没酱油咋做啊……”
许前进这才回过神,转头就看见妻子香玲站在堂屋门口。香玲攥着蓝布围裙的角,指尖都泛了白,手里端着的铝制洗菜盆还没放下,盆沿的水珠“嘀嗒”滴在地上,溅开一小片湿痕。香玲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子,声音柔却稳,像颗定心神丸:“前进哥,事都出了,急也没用。东子在那边也忙,别耽误人家处理事,先挂了吧,咱们在家等医护人员来。”
许前进点点头,对着电话说:“行,我知道了。你也注意点,别瞎跑,跟超市那边说清楚,咱们的菜先停送,有啥消息再跟我说,东子啊,先把电话挂了吧。”电话那头传来“好的,前进书记”的应答,忙音刚响起,裤兜里的手机又一次震动起来,这次跳出来的是“小猴子”——他是蔬菜基地的承包人秀秀的老公,一遇事,总是咋咋呼呼的。
“前进哥!不好了!不好了!”小猴子的大嗓门几乎要把听筒震碎,平时就洪亮的声音,这会儿更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带着哭腔:“咱们基地的老周被隔离了!就是昨天跟你说家里娃感冒、想请假的那个老周!这到底咋回事啊?是不是在超市搬蔬菜的时候交叉感染的?这病毒咋这么灵?一点征兆都没有,昨天老周还帮着卸了两筐西红柿,力气大得能扛动百斤的菜筐呢!”
许前进往后靠在院墙上,粗糙的墙皮硌着后背,却没让他觉得稳当。指尖冰凉,他抬手揉了揉发紧的太阳穴,指腹按到突突跳的青筋,对着电话尽量让自己的声音稳下来——他是村书记,不能慌:“知道了,东子已经跟我说了。小猴子,你先稳住神,别慌——你一慌,基地里的人更乱。手头的活先停了,把基地里的人都叫回宿舍待着,不准串岗,也别跟村里其他人接触。告诉大家,好好待着,别瞎琢磨,等核酸结果出来,咱们再想办法,啊?”
“好!好!我这就去安排!”小猴子的声音里少了点慌,多了点踏实,电话里传来他跑着喊人的声音——“都回宿舍!别在地里待着了!听前进书记的,等核酸!”——那声音渐渐远了,最后只剩下“嘟嘟”的忙音。
许前进挂了电话,抬头往村口的方向望。远处的田埂上,早起的露水还没干,映着晨光闪着亮,像撒了满地的碎玻璃,可这份宁静没持续多久,就被一阵尖锐的鸣笛声打破——救护车的“呜哇”声由远及近,像一把剪刀,硬生生刺破了葫芦湾原本安静的清晨,连树上的麻雀都被惊得扑棱棱飞走。
紧接着,村头的大喇叭“滋啦”响了两声,电流声刺啦刺啦的,像是老喇叭在喘气,过后,是支书东子熟悉的声音,带着一丝没藏住的紧张,透过喇叭传遍了全村的每一个角落,钻进每一户人家的窗户,飘进每一个正在忙活的村民耳朵里:
“紧急通知!紧急通知!全村村民请注意!”
“现在广播重要通知:我村蔬菜合作社运输员工中,出现一例阳性病例!为防止疫情扩散,从现在起,全体村民必须留在自家院内,严禁外出!严禁串门!不准在巷子里扎堆聊天!”
“镇上的医护人员已经抵达村口,穿白大褂的,带着检测箱,等会儿会逐户上门做核酸!请大家在家耐心等待,不要出门!千万不要出门!”
“这是关系到全村人安全的大事!别抱有侥幸心理,也别给防疫添乱!配合好,咱们才能早点渡过这关!”
喇叭声一遍遍地重复着,像钟摆似的敲在每个人心上。原本偶尔有几声狗叫、几声孩子笑的村子,渐渐彻底安静下来。巷子里没了人影,只有风吹过老槐树的叶子,“沙沙”地响,像是在低声叹息。
许前进弯腰捡起地上的笤帚,竹枝上的露水已经干了,只剩下几道被摔出来的裂痕,弯弯曲曲的,像一道道小伤疤。他望着远处村口的方向,能看见医护人员穿的白色防护服在晨光里闪动,像一朵朵白蘑菇,在田埂边慢慢移动。
他握紧了笤帚,指节泛了白,粗糙的竹枝硌着手心,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翻来覆去地转,像刻在了心上:千万不能有事,村里的人不能有事,合作社的菜不能有事,这祖祖辈辈生活的葫芦湾,不能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