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哥儿!……辛哥儿。”
喊声惊动两只大鹅,屁股一摇一晃,好事地从浅口莲花池快步奔来,伸长脖子探头探脑想看热闹,无奈被篱笆墙拦住,只好“呃啊”叫唤两声。
孟辛刚合上竹门往隔壁走几步,听到喊声,立马背手站好。
周向阳和虎子跑得极快,路过他身边时放缓脚步,两人停下来问:“我们去找小树玩,你去吗?”
“玩什么?”孟辛搭话问道。
“玩他那把弹弓,去林子射鸟!”虎子朝天空摆了个拉弓的架势。
“有鸟吗?”
“有啊,麻雀出来找食了,下蛋了,孵崽了。”
“大人不让小孩自己去后山玩。”
周向阳说他知道,“我们去槐树林,夏天有蝉春天有鸟,你去吗辛哥儿?”
有来有往说了几句,孟辛这才摇头拒绝:“我不去了,我有别的事要做。”
辛哥儿挺忙的,周向阳和虎子很快接受了,“好吧,那我们走了!”
来得快去得快,小汉子没耐心慢慢走,拔腿再次跑起来,路过郑家院门时,又朝走出来的人喊了一声:“鲁康!”
喊完两人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跑远了。
“鲁康!”
“啊,”鲁康收回目光转头,看见来人后露出个笑脸,“辛哥儿,吃早饭了吗。”
孟辛小跑过来拉住他,往他手心放了个红皮鸡蛋,“吃。”
红艳艳的,不大不小,手心刚刚好兜住。家里每个人过生辰都会煮红皮鸡蛋,这是周舟哥生辰那日煮的。
“唉,他们什么时候回家?”鲁康抿抿嘴合上手指,大娘昨天在家也煮了,喜庆的鸡蛋摆在供桌点了香,还有装了两筷子长寿面的小碗。
寿星本人却不在。
孟辛落寞摇头,他也不知道,大哥都不让他跟着一起去。
生辰过去一日,红皮鸡蛋当天早饭时就吃完了,鲁康牵着他往新房走,“辛哥儿,鸡蛋怎么还留有?你是不是没吃。”
“吃了,你吃。”
孟久本该昨天回家,去接时他却说与旁人换了日子,要在清明节当日休,郑老爹一想去年扫墓小九没能一起,当即同意了。
孟辛多得了一个他哥的红皮鸡蛋。
早晨阳光清澈明亮,斜入堂屋,映亮安静的佛台一角,荷花图淡雅清幽,菩萨娘娘慈眉善目。
一天不落地,鲁康照例恭敬上完香,又在软垫上磕了两个头才起身。
“鲁康,”周娘亲站在厨房门口招手,等人走到跟前她揽着人进屋,“有面条,咸肉酱浇头,去盛一碗再吃点吧。今日要和你大伯外出吗?”
“要的,要去收猪,清明节前杀一头,大伯说过节好卖。”鲁康挠挠头,略微难为情,“婶娘,我在那头吃过早饭了。”
吃饱的肚子热乎乎的,衣裳口袋还坠着一颗红皮鸡蛋。
半大的小子哪里有“饱”的时候,周娘亲已经拿起碗给他捞面条,温声劝道:“那婶娘少捞点,吃两口尝尝味儿,辣椒要不要添?”
问添不添辣椒,一打岔,鲁康就忘了前头的拒绝,点头说要添。
孟辛走到橱柜前踮脚抱来陶罐,又找来干净勺子,往周娘亲盛好的面碗里挖了一小勺辣椒酱,两人动作利落又默契,一碗鲜香咸辣的面条很快端到鲁康面前。
“谢谢婶娘,谢谢辛哥儿。”
辣椒呛人的味道率先冲入鼻腔,鲁康咽咽口水,突然觉得再吃一碗也不是不行……
他吃完和郑老爹外出收猪了,带两只狗去村里遛弯的周爹才回。一进院就喊:“兰清啊,我买了两块老豆腐,你说小宝会不会想吃?”
当时送吃食去樵歌沟,离开前郑则和周爹说好,小宝生辰过后就可以去运笋干了,郑老爹今日得收猪,没空,拉货的人成了老马。
“让老马带去,吃不吃再说。”
“成,”周爹进屋拿了几个铜板喊来孟辛,交代道,“我前头赊账没给钱,你跑一趟送去给有田婶子家,她这会儿估计收摊了。”
孟辛攥紧钱点点头,很快离开。
周爹站在原地想了想,去樵歌沟拉货用骡车,马车空着,要不驾车去镇上肉畜集市转转?
他跟妻子说了想法。
周娘亲收拾好厨房,解开腰间布巾拍拍衣摆,无奈道:“别去了,你在家歇一天,让马匹也歇一天吧。”
“冬天寒冷艰难都没等到冻死病死的牛,春天农户更为珍惜爱护,你上哪买牛肉去。”
周爹长长叹气,走到观荷亭坐下:“小宝想吃,大孙估计也想吃…这平良镇,买点牛肉怎么就这么难?”
“你买什么小宝都高兴,他过两天就回,别折腾了。”
过完清明,夫妻俩就要动身去永安镇治腿扎针,一去十多天,等小宝回家相处不过几天,周娘亲如今特别舍不得,两头都想照顾。
她看了丈夫一眼,若是自己留在响水村陪小宝,他一个人孤零零在外地,老马也不大会照顾人……
唉——
周爹不知妻子心中所想,坐下没一会儿又起身,和老马去篱笆空地看看骡子。
正巧郑大娘提着篮子喊门进院,她嗓门敞亮亲切,开口就是一股热闹劲儿:“老马啥时候走啊,这篮吃食让他带给两个孩子!”
周娘亲前去迎她,把两人过两天就回的话又说了一遍。
“带吧带吧,哎呀,能吃一天是一天,吃不完带回家也不浪费,除了刚摘的菜,其他都是耐放的东西。”
一颠就碎的豆腐两人还让带呢,周爹干脆都接下,交给已经坐在骡车上的老马。
三人看着跑远的骡车,暗暗盘算两个孩子回家的日子。
周爹无事可做,回屋算账去了。
郑大娘和周娘亲坐在观荷亭闲聊,两人一人做娃娃小衣,一人做娃娃小鞋,偶尔凑近看看对方做的东西,哎呦明明才巴掌大的小玩意,可越看越喜爱。
“嫂子,兰清——”
观荷亭两人闻声看去,比人先进院的是一条浑身虎斑花纹的矫健大狗,一进门,兴奋地敞开四肢快速在院内奔跑,爪子在地面摩擦的“咔咔”声响。
先在中庭跑了两圈,又蹿到两位女娘身边风风火火打了个转,使劲儿划拉爪子,歪歪斜斜奔到荷花池边。
武婶子挎着一个小篮子走进中庭,气恼道:“推开竹门的眨眼功夫,一个没拦住,就叫它抢了个先!花生,过来!”
花生好不容易抓空子冲进来,它才不过来。
“快点过来!”
许是武婶子语气太凶,花生听话跑到主人跟前,结果临了一个扭身,又反悔往荷花池那头跑去了。
周爹听到动静知道来客人了,从屋里走出来打了声招呼,围观花生发疯。
狗叫?孟辛疑惑,进院就撞见虎斑大狗抬腿要尿,大为恼怒,当即皱眉吓唬:“花生!打!”
他气势汹汹扬手赶狗,“坏花生!”
花生一惊,收腿就要跑。
周爹悠哉地背着手站在门廊,幸灾乐祸道:“完了花生,挨打了。”
他知道辛哥儿一直对花生有意见,一人一狗在宽敞的中庭跑来跑去地闹腾,也不上前阻拦。
“辛哥儿,你赶花生去篱笆空地和豌豆黑豆玩吧!我回家再去接它。”
大黄不在家,武婶子是真的苦恼。
周娘亲欣喜朝她招手:“别管狗了,快来坐,今日怎么得空下山?”
“家里没事忙,做针线活呢,一个人做闷得很,来找你们说说话。”
郑大娘转身问:“宁宁不在家吗?”
“去村里住了,说要种杏树苗呢,”她走近一瞧,发现桌上全是小娃娃的东西,惊喜道:“巧了么不是!”
武婶子将塞满篮子的东西拿出来,小衣鞋帽,布料柔软颜色漂亮,可爱得很!
郑大娘逐一样一样拿起来细看,不禁感叹:“英红啊,怎么一口气做了这么多,小娃娃长得快,一天一个样,怕是穿不完啊……”
“吐奶弄脏换一件,尿了拉了换一件,我还怕不够穿呢!”武婶子头上包了一块崭新布巾,卷发兜住,可仍旧有几缕不听话冒出来,随着她说话一跳一晃的,“正好想让你们帮瞧瞧,有几处没缝好……”
周娘亲特别爱看小人用的东西,闻言便说:“哪儿,我来看。”
女娘凑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从胖娃娃聊到几个孩子,又聊到村里,自然而然说起近日最为新鲜的事。
“我在山脚离李猎户家最近,可消息到底不如村里灵通,宁宁回家说起我俩才知道。”
郑大娘瞬间抬起下巴,扭了一下身子凑近圆桌,扬眉得意道:“这事啊,该问我!”
“是该问她,”周娘亲含笑看了嫂子一眼,“李猎户的亲事,就是嫂子上门去说的。”
李猎户带媒婆上门提亲,这事确保是成了,嫂子就忍不住来家里找她说,可见憋了有一阵。
武婶子“哎呀”一声,忙追问道:“你咋想到说这门亲事呢?女娘怎么又答应了呢?”
武家住在山脚多年,一家人与村民少有往来,直到儿子成亲买地,又租了水田种谷子,这才逐渐和村民有交集。
小树她熟,但小树阿娘……武婶子真没什么印象,李猎户和小树阿娘?她更想不到一块了。
“这门亲事是我上门说的没错,但那可不是我的主意。”
武婶子双眼放光,这种带有一点点隐秘的内容谁不爱听?“你是说,是李猎户主动求娶?”
得到肯定后,她停下手里的针线努力回想:“哎呀……他成日闷头上山打猎,不言不语的,一点也瞧不出来有这心思。”
周娘亲一边缝小衣裳,一边在说得火热的两人脸上来回看,李猎户有成家的心思呢,她心想。
当初刚来响水村,嫂子领着他们一家三口去周边与邻居打招呼,李猎户在堂屋招待。
他只身一人,却建了一座宽敞房子,家具俱全且质量不差,应该是出于长期使用选择的,爱惜点能用到下一代;厨房旁边留了一块没夯实的土地,稍稍一想便知是菜地……没有成家心思,不会打算得如此仔细。
连阿年回家后都悄悄问她:“李猎户竟是没成家吗?”
如今人和那座房子都圆满了。
外头说得火热,当事人却关起门来安静消化。
尤其是某些心想事成的小孩。
小树将弹弓交给小阳和虎子,没和他们去槐树林玩,“我要帮我阿娘轧棉花。”
弹弓是大胡子给的,小树从来玩得很珍惜,现在他很大方借给小伙伴玩。
“好吧,”小树也很忙,周向阳就说,“我们玩好了就还回来!”
两人跑远后,小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进屋里。
方素抬头看向儿子,见他表情怔怔的,不由笑道:“阿娘不用你帮忙轧棉花,玩去吧。”
小树搬来小板凳坐在轧车旁,显然更想待在家。他看了看阿娘,有好些话想问,似乎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弯腰捡起掉落的棉籽。
方素能猜到一点点,她含笑沉默,等儿子开口。
那日李力带媒婆上门提亲,小树正巧在家,小孩吓了一跳,愣愣地任大胡子轻拍他脑袋。
在家见到大胡子的感觉好奇怪呀……
需要媒婆在场的谈话结束后,李力主动说有旁的事要和女娘商量,孙媒婆便让小树带她在前后院走了走。
小树懵懵的,大人讲话他听不太懂。
之后李力和媒婆又上门了一次,带着聘礼和合八字定下的成亲日子,在媒婆喜气洋洋连声祝贺下,小树终于知道怎么回事。
棉籽捡了许久,小孩才低着头小声问,“那一个月后,大胡子就是我阿爹啦?”
“嗯。”方素轻声道。
小树往供桌那头看了一眼,他将手心的棉籽倒进簸箕,沉默片刻,又问:“那咱以后就住在山脚啦,还回这里吗?”
方素也往供桌看,李力提出可以入赘时她心动过,入赘更安心,家里她什么都熟,可再三思考后还是决定不要了。
过新生活,就得去新地方。
从下定决心再嫁,除了儿子她什么都能舍得,可小树不一样,孩子从出生起就住在这座房子里,他舍不得呢。方素就说:
“是住山脚,节日祭拜会回来。小树,家里的房子就是你的,你想阿奶了回来住几天也成。”
小树犹豫半晌,还是问出了最想问的问题,语气扭捏忐忑。
“那我都去山脚住了……”
“嗯?”
“那我,我能不能喊他阿爹啊?”
哎,方素心头蓦地一软,这句话带给她的心疼感受像是煮鸡蛋时锅底冒出的水泡,一个接一个,最后咕嘟咕嘟一股脑全翻滚开了。
小树长这么大,没能喊过阿爹呢。
方素将儿子拉到跟前坐好,看着他不安的眼睛肯定道:“能,阿娘说能就能。”
“你想喊大胡子,想喊阿爹,都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