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娘离开后,亚森将目光转向吟游诗人。
许多人想象中的吟游诗人,用自己的歌喉将故事传遍王国。这些故事中有爱情故事,也有残酷的传说,有关于农家女孩的描述,也有歌颂骑士与领主的赞歌。历历如绘的故事结合或是优美,或是高扬的曲调,将传播者,即吟游诗人的形象进一步拔高。于是,懵懂无知的少女们将歌手想象成故事中勇敢正直的英雄,为之倾慕,为之疯狂。而许多吟游诗人则借此装腔作势,对少女们来者不拒,久而久之,这些歌手便被认为是投机取巧与放荡的代名词。
但是眼前的这个年轻歌手却不像其他吟游诗人那般表现浮夸。他低着头,神情呆滞地盯着怀中紧紧抱着的鲁特琴,而且从他身上不时散发出一股汗液干透后的酸臭。
亚森将身体微微向前倾,一手放在桌上,一手拄着大腿。“所以,”他开口平和地对歌手说道,“你是从圣城亚恩来到此地?”
歌手缓缓地抬起眼,与亚森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又立即避开。“是,是的,大人。”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喑哑。
见鬼,既然如此害怕面对别人,亚森想,他又是如何成为吟游歌手的?要知道歌手需要面对众人表演歌唱,之后无论收获的是赞美还是诋毁辱骂,都得去承受,而他却连与人对视的勇气都没有。难道……亚森倏地转念一想,他也在经历了一些事情以后,失去了对自己的信心?
这时,莉卡也将目光转向吟游诗人。此前,她对亚森为歌手支付房费,并邀请一同晚餐始终保持沉默。
“但是先前正值大斋期,接着又是苦路游行。”亚森估算了下时间节点后陈述道,“一个吟游诗人怎么会出现在圣城亚恩的呢?”
年轻的歌手不安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然后一下一下吞咽着唾沫。“我——”
“你答应过会如实相告。”亚森抢过话,提醒道,“我不希望你最后连马厩都没得睡。”
“当,当然,大人。”他患得患失地回道,“我会一五一十地将自己看到、经历过的事说出来,绝无虚假。”他停顿片刻,轻轻了吸了口气,“在大斋期期间,教会不允许吟游诗人、伶人、杂戏班等进入圣城亚恩,他们认为这是对圣徒们遭受的苦难的一种轻慢与亵渎。”
然而你却胆大到进入了圣城?亚森腹诽道,但他并不打算打断歌手,而是继续耐心地倾听。
“我虽然很小的时候去过圣城,但关于那里的记忆却不怎么清晰。”歌手续道,“两个月前,一次偶然的机会让我得知教会一年一度的苦路游行临近。我霍地灵机一动想到,以前从来没有一个吟游诗人讲述过关于近十万人规模的游行是一种怎样的场面,只是在脑海中想象那浩浩荡荡的人群挤在一座城中,我便全身不自由地开始兴奋战栗。于是,我在离开河谷地后没有按计划前往雨林,而是转入王室领直奔圣城亚恩。”
他也是从河谷地的比武大会而来,与我们殊途同归?亚森惊诧地想到,竟会有如此巧合之事……一阵寒意自他脊背缓缓上涌。
“但是我不能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进入圣城。”吟游诗人接着说道,“我就想了一个办法,将我的宝贝鲁特琴藏在裙裾镇附近的一个树洞中,然后换上早已准备好的残破长袍,混入流浪汉的队伍中……我以为那是去参加苦路游行的队伍,没曾想……”说到这里,之前一直娓娓道来的歌手倏地情绪激动起来,“我不应该脑袋一热想出这样一个馊主意,我不应该卷入到这场战争中的。”
“战争?”亚森敏锐地察觉到了吟游诗人的用词,“你前面说混入了流浪汉的队伍,可后面又提到‘战争’。”吟游诗人无法做到像学城的学士那样用词考究,但对词语的正确运用也是驾轻就熟,他们应该不会将战争与矛盾、冲突等词混淆。
歌手用他黑乎乎的外套袖子擦去流下的鼻涕,然后又倒吸了一下。“就是战争,”他声音含糊地说,“我很确定。战争马上就要爆发了。”
因为曼列斯·阿尔库因公爵被暗杀,整个河谷地陷入到了混乱之中。但是一旦进入王室领与边疆地,所有的一切都风平浪静,丝毫没有战争来临的迹象,甚至连平时消息传播最快、最灵通的旅馆大厅中,也没人提及“战争”相关的字眼。由此可以得出,战争只是眼前歌手的猜测或是某种原因而导致的臆想。
“混入流浪汉队伍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亚森刨根究底地问道。
歌手摇摇头。“什么都没发生。”他垂着头,目光始终停留在空荡荡的桌面上,“从四面八方汇集起来的流浪汉们形成了一个奇怪的群体。从我混入他们伊始,所有人都保持缄默,队伍仿佛一个哑巴军团。有人把装满清水的囊袋赠予我,有人与我分享他所剩无多的面包,可彼此从来都没有过对话,只是通过短暂的眼神交流。所有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那就是前往圣城亚恩,这才是他们能够凝聚成一个队伍的原因。”
“他们是贫穷兄弟会的弟兄?”亚森猜测道。
歌手沉吟了一会儿后不自然地点了点头,但紧接着又摇头否定。“起初我也以为他们是贫穷兄弟会的弟兄,是虔诚的信徒。”他沉声道,“然而当一切发生了以后,我开始怀疑,他们是否真的信奉神明……”
年轻的吟游诗人与这支“奇怪”的流浪汉队伍沿着少女河前行。他们风餐露宿,却彼此互助,他们没有语言上的交流,但每一个人都有着明确并且相同的目标,于是,所有的矛盾与不协调便统统远离。他们就像一个完美的整体,而在其中的歌手对他们对神明的虔敬耳濡目染,渐渐地,他也开始怀着虔诚之心向神明祷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