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迪奇闭上双眼,感受带着咸涩味道的凉爽海风拂面而过。脑海中想象着这阵无形的风从雪山直下,刮过绿色草野,卷起黄色的尘埃,接着与盘桓在海面上的温热空气融合,最终吹向星辰群岛。他从未亲眼见过蒸腾着热气的黄色土地,未见过能够刻画出风儿形状的绿色草野,更未见过遇热即融化成水的冰与雪,他所想象的这些事物皆来自港口酒馆中水手们的口头讲述。
他睁开眼睛,顶着刺目的强光遥望星辰群岛的北方,越过这片繁忙的海域,隐隐约约看到一条黄褐色的线条出现在彼方。所有人都说那是城邦半岛,梅迪奇对此深信不疑,因为他见过来自城邦半岛的船员、商人,他们有着与星辰群岛截然不同的语言、服装以及饮食习惯。
在十二联合城邦的更北方则是一个庞大的王国,人称“统一王国”,它与星辰群岛的起源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那里有荒野、有沼泽、有湖泊、有雪山、有草原,有深渊、甚至还有人们建造出来的宏伟奇迹,梅迪奇曾无数次梦到统一王国,每一次在梦境之中,王国总会以不同的形式呈现,但最终都会以毁灭告终。
我什么时候能去统一王国呢?他憧憬地想到,就一次,我要去看看王国的都城,去看看神明仆人的居所圣城亚恩,去看看聚集了世界上最具有智慧的人的学城,去看看无数歌谣赞颂的骑士与领主,还有那里的少女。
“王国的少女温婉优雅。”曾经一个喝醉了酒的水手在北港一家妓院门口吹嘘自己的经历时形容道,“但这并不表示星辰群岛的少女就不好。”他当时两只手各搂着一个妓女,“星辰群岛的少女就像这里的太阳,炽烈豪放。”说着他两边分别亲吻了一下,引得妓女咯咯直笑,“来吧,让我见识一下你们的热情。”
但王国的少女似乎并不都是如这个水手所说的“温婉优雅”,至少梅迪奇还从另外一个来自统一王国的水手处听到他对自己妻子的抱怨。“不行不行,”当其他水手想要灌醉他时,他拒绝道,“我不能再喝了,要是回去看不到这些银币,那个泼妇会要了我的命!”
或许王国的女人并不都是一样,又或许少女变成妻子后性情大变,但这反而引起了梅迪奇对统一王国更加浓烈的兴趣。
他将目光从远方收回,望向北港。虽然这座废弃的哨塔远离港口,但他还是能感受到码头上的拥挤与沸反盈天。噢,让我歇一歇吧,他想,我可不想累死在栈道上,到时候还没有人替我收尸。于是他向后躺下,在地上慵懒地伸了个懒腰,凝望天空中飘动的流云。
“搞快点!”他突然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手脚麻利点,知道的以为你在偷懒,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个残废呢。听到没有,海洋头,今天不搬完这些箱子,你别想从我这里领到一枚铜币!”
梅迪奇倏地从地上坐起,警觉地朝四周张望,塔顶除了一架向下的木梯,什么都没有。“去他的。”他自言自语地咒骂道,“我现在满脑子都是‘鱼鳔’的声音,看来是我太累了。”他舒了口气,然后又躺了下来,可没过多久,再次坐了起来。他感觉有一双眼睛在窥视着自己,并且目光就在头顶上方某处。他抬头仰望,西方的天空中群星隐入,唯有神之眼依旧明亮。是神之眼在注视着我?他暗忖到,不,我感受到的明明是一双眼睛,一双没有任何杂质的纯洁眼眸。想到这,他不由地一阵战栗,偷懒的闲心瞬间化为乌有。于是他索性起身,爬下哨塔,返回码头。
拥挤吵闹的码头充斥着形形色色人等,亦充斥着难以描述的混杂气味。眼下最忙碌的莫过于船壳上涂绘着异彩之色的十数艘平底商船,它们将于今日载满物资离港航向十二联合城邦的提洛斯,那是个美丽的地方,美丽的花儿与美丽的人儿。梅迪奇自然是没有去过那里,但他认识一个来自提洛斯的水手,是他见过的所有男人中最漂亮的一个。
“海洋头!”他身后突然传来教他胆战心惊的喝声,“终于让我逮到你了。该死的,今天有那么多货物要搬,你却到处乱跑偷懒。”
“你好,”梅迪奇装出一副笑脸,转过身去,“伊达尼亚——”一记出人意料却又情理之中的重重的巴掌扇在他的脸上。
“我没空跟你嬉皮笑脸的。”伊达尼亚是一名管理挑夫的监工,他有着一张凶狠面容,再加上一身鼓鼓囊囊的肥膘(因此许多私底下叫他为“鱼鳔”),给人以极强的威慑,“我告诉过你,被我抓到一次偷懒,就罚没一枚铜币,抓到两次,就是一枚银币。”
一枚银币,我需要搬运多少个酒桶,多少个箱子才能挣回来啊,他止不住地暗想道。“可是我——”
鱼鳔又给了梅迪奇一个耳光。“不要给我找理由。”他紧皱着眉头大嚷大叫,生怕周围其他的水手与挑夫,乃至货币兑换商没有听到。“再多嘴一句,晚上连东西你都别想吃。现在,赶紧给我动起来,直到将栈道上所有的酒桶搬上船。”他突然诡异地笑了起来,教人脊背发凉,“如果完成不了,我就让你体会一下什么叫漆黑之夜。”
“是。”梅迪奇低着头,用舌头舔了舔嘴角,一股腥甜的味道让他身体不住地颤抖。不,不是血的滋味的缘故,而是“漆黑之夜”,只要听到这个词他便会产生极大的恐惧,哪怕面对死亡都没有这般震慑力。
“漆黑之夜”并非形容夜晚,而是港口中某栋宅邸下的地窖。那里终日笼罩着黑暗,即便点燃蜡烛,甚至是火炬,光依然无法穿透弥漫的暗影,而一旦进入夜晚,地窖中甚至会发出某种无法形容却教人肝胆欲裂的可怖声音。梅迪奇曾被关在那里一晚,那也是他这短暂一生中最长也是最煎熬的一个晚上。